青云观的晨雾总带着股柏叶的清苦。天刚蒙蒙亮时,雾最浓,能把院角的老柏树裹得只剩个模糊的黑影,我蹲在菜畦边浇水,木瓢里的水洒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珠落在雾里,半天才能落到地上,像慢了半拍的钟摆。
菜畦是师父当年亲手开的,一共三垄,左边种着青菜,中间是萝卜,右边留着空,说是“给你种爱吃的糖蒜”。现在右边的空垄里,我种了些从魔界带回来的“影纹草”——墨风叔公说这草能感应邪祟,叶子发暗就说明周围有问题。此刻影纹草的叶子泛着淡绿,叶尖还沾着晨露,看来这半年的日子,是真的安稳。
右手虎口的噬魂丝突然轻轻晃了晃,像条贪凉的小蛇,顺着我的手腕滑下来,缠上了刚冒芽的青菜叶。它现在越来越像个“老朋友”了,见着熟悉的草木会主动打招呼,碰着游散的阴气会立刻缠上去吸干净,连赵二郎每次来带的酱肉,它都能隔着布包闻出味,偷偷往我袖口钻,活像只讨食的猫。
“别闹,菜还没浇完。”我笑着把噬魂丝往回拢了拢,指尖碰到它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颤——这是它开心的样子。上次它这么颤,还是青璃送我妖界“醉仙果”时,它缠在果子上,吸了点果气,竟让果子甜了三分。
浇完菜,我去里屋给师父的牌位上香。牌位是黑石长老用魔界的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青云观观主之位”,旁边还刻了个小小的剑纹——是师父常磨的那把旧木剑的样子。香炉是镇上张婶送的粗陶炉,里面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我用小竹片轻轻刮了刮,竟刮出半片干枯的桃瓣——是去年春天,我和赵二郎在山桃树下捡的,当时觉得好看,就随手插进了香炉,没想到能留到现在。
牌位旁边放着个旧木盒,里面是师父留下的零碎物件:半块磨剑的砂纸,上面还留着他指节的压痕;一本翻烂的《道德经》,第廿五章的页脚折着角,旁边有他用铅笔写的小字“阿澈问‘道’是什么,答‘是安稳’”;还有个布制的小荷包,里面装着我小时候掉的乳牙,用红绳系着,像颗小小的红豆。
我摸着荷包上的针脚,突然想起师父走的那天。也是个晨雾浓的日子,他躺在竹床上,手里攥着这个荷包,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把这牙给他看,告诉他爷爷当年怎么教你爬树”。那时候我总觉得师父说的“将来”还远,现在才明白,他说的“将来”,就是现在这样——守着道观,看着菜畦,等着朋友来喝酒。
“师父,今天赵二郎该来了,我留了他爱喝的米酒。”我点上三炷香,烟雾穿过晨雾,飘向柏树下的方向,“影纹草长得好,镇上也太平,您放心。”
香烧到一半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是赵二郎的枣红马,蹄子上裹着麻布,走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再熟悉不过。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他骑着马,肩上扛着个酒坛,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脸上笑出了两道褶:“阿澈!可算赶上早饭了!”
他翻身下马,把酒坛往石桌上一放,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张记的芝麻烧饼,还冒着热气,香味混着晨雾飘进院子,连噬魂丝都忍不住往我手腕外探了探。“王婶家的鸡找着了!”赵二郎拿起个烧饼递我,自己也咬了一大口,芝麻掉在衣襟上都不在意,“多亏你说在后山狐狸洞,我带着两个衙役一去,就看着那老狐狸正蹲在洞里啃鸡翅膀,被我们堵了个正着!”
“狐狸没伤着吧?”我接过烧饼,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混着芝麻的香,还是以前的味道。师父以前总说“张记的烧饼,要配着米酒吃才够味”。
“没伤着!就是把它的干粮没收了,让它下次不敢偷鸡!”赵二郎说着,从马背上的布包里掏出个陶碗,“快,倒酒!我这趟来,还有件事跟你说——镇上最近太平得很,李秀才的儿子还认了我当干爹,下次带他来给你看看,虎头虎脑的,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笑着去厨房拿米酒,刚拎着酒壶出来,就听见院门外的老槐树下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不是风吹树叶的“哗啦”声,是更轻的、像纸片落地的声音。
“什么动静?”赵二郎也听见了,放下陶碗,手按在腰里的刀上。这半年他虽没再遇到走尸,却还是改不了警惕的习惯。
我们俩走到院门口,顺着老槐树的方向一看,树下蹲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他背对着我们,正低着头捡槐叶,一片一片捡起来,叠成整齐的小方块,动作慢得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老人在整理旧物。
晨雾还没散,槐树叶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脸遮得大半,只能看到他的头发——枯黄的,沾着点泥土,显然是在外头待了很久。最怪的是,他蹲在那儿半天,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没有,只有偶尔抬手捡叶子时,能看到他的手指细得发亮,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灰。
“娃,你家在哪?”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尽量让声音温和些。镇上的孩子我大多认识,没见过这么瘦小的,也没见过谁家孩子大清早蹲在槐树下捡叶子。
孩子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左手——手腕上绕着圈淡淡的灰色印记,像被一层薄雾裹住,边缘模糊,在晨雾里几乎看不真切。我伸手想碰一碰,指尖刚碰到那圈灰印,就像摸到了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玻璃,一股刺骨的凉顺着指尖往胳膊里钻,还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茫”感——不是阴气的冷,也不是净化力的烫,是“什么都没有”的虚,像把手伸进了空无一物的雾里,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印子……”我缩回手,指尖的凉意半天散不去,心里突然有点发慌。
“阿澈!不好了!”赵二郎的声音突然炸响,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公文,从马背上跳下来时,差点摔了一跤,“镇上最近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这么大的,找着的时候跟这娃一模一样——脸色白得像纸,手腕上有灰印,问什么都不吭声,跟丢了魂似的!”
我心里一沉,低头看那孩子——他还是保持着抬手的姿势,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腕,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光,像两潭结了冰的水。我试着用右手的噬魂丝碰了碰他的灰印——往常不管是游散的阴气,还是残留的净化力,噬魂丝一碰到就会像饿极了的狼,立刻缠上去吸收,可这次,它刚触到灰印就被“弹”了回来,丝绦还微微发颤,像是碰到了什么让它忌惮的东西,缩回到我手腕上,半天不敢再探出来。
“这不是阴气,也不是净化力。”我收回手,看着那圈灰印在晨雾里泛着淡光,左手的封界纹突然轻轻发烫——不是之前对抗苍玄时的灼热,是像揣了颗温吞的炭火,隐隐的热意顺着血管往心口钻,“这感觉……像是什么都没有,却能吞掉所有东西。”
孩子突然轻轻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冷……”
我蹲下来,想把他抱起来,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觉得他轻得像团棉花,身上没有一点热气,连心跳都慢得几乎摸不到。赵二郎也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想擦一擦孩子脸上的泥,可帕子刚碰到孩子的脸,那圈灰印突然亮了一下,帕子的角竟慢慢变透明了,像要被雾吞掉似的。
“这玩意儿还能吞东西?”赵二郎赶紧把帕子收回来,看着那角透明的布,脸色都变了,“阿澈,这娃不对劲,跟镇上丢的那几个一样,得赶紧找阿凝问问!她是鬼界的渡魂使,说不定知道这灰印是什么!”
我抱着孩子站起来,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冰凉的脸颊贴着我的衣服,让我想起当年在乱葬岗碰到的王大娘——也是这样的凉,却比王大娘多了种“空”,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壳。
“你先把孩子带回衙门,找间干净的房间,生个炭火盆,别让他碰生冷的东西。”我把孩子递给赵二郎,叮嘱道,“我去鬼界找阿凝,要是有消息,我会立刻回来。”
赵二郎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用自己的外袍裹住他,点了点头:“你小心点!我跟青璃说过了,要是你捏碎渡魂珠,她肯定第一时间赶去帮你——那丫头现在天天在妖界边界晃,说怕你又遇到像苍玄那样的麻烦。”
我从怀里掏出渡魂珠——银闪闪的小珠子,是阿凝上次送我的,她说“捏碎它,就能直接打开去鬼界的通道,比走鬼门关快”。珠子在晨雾里泛着淡光,我攥着它,又看了眼槐树下的孩子——他正睁着空茫的眼睛,盯着老槐树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什么。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我摸了摸孩子的头,转身走进院子。晨雾还没散,柏树下的影纹草叶子突然暗了点,像是在提醒我什么。我回头看了眼赵二郎抱着孩子的背影,又看了眼师父的牌位,心里突然想起师父的话——“安稳的日子,不是躲来的,是守来的”。
或许这安稳的日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一直闲下去。我是半魔半仙的破界者,左手有女娲的封界纹,右手有魔界的噬魂丝,师父把我养在青云观,不是让我躲着六界的麻烦,是让我有一天能守住这麻烦里的安稳。
我握紧渡魂珠,指尖用力——一道黑色的光突然裹住我,晨雾被光冲散,耳边掠过一阵冷风,柏树叶的声音、赵二郎的马蹄声,都在瞬间远去。再睁眼时,眼前已经不是青云观的晨雾,而是鬼界那片熟悉的灰色天空,奈何桥的轮廓在远处隐约可见,阿凝的身影正蹲在桥边,像是在着急地摆弄着什么。
看来这灰印的事,比我想的还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