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洪山镇的夜被暴雨劈成两半。陈宗元趴在炕上打了个盹,梦里又看见赵秀芬的血尿,惊醒时发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窗外,海风卷着雨珠砸在雕花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极了十年前台风夜抢救难产孕妇的场景。
“哐当!”一声巨响从隔壁传来,惊飞了檐下避雨的蝙蝠。陈宗元翻身坐起,听见林阿水带着哭腔的呼喊:“阿元!秀芬快疼死了!”他顾不上穿木屐,赤脚冲进雨里,脚底被青石板上的碎瓷片划破,却浑然不觉。
赵秀芬的雕花竹床在风雨中摇晃,女人蜷缩成虾米状,牙齿咬着一块蓝布,指关节肿得透亮,在煤油灯光下泛着青紫色。“疼……”蓝布被口水浸透,她的呻吟含糊不清,却像钢针般扎进陈宗元的耳膜。
“怎么回事?不是喝了绿豆汤吗?”陈宗元摸她的脉,指下脉搏如琴弦紧绷,几乎要跳出皮肤。林阿水哆嗦着递过尿盆:“尿里还有血……她疼得直撞墙,把夜壶都踢翻了……”盆里的血尿混着碎瓷片,刺痛了陈宗元的眼。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赵秀芬扭曲的脸。陈宗元突然想起《赤脚医生手册》里的“针灸止痛”,转身冲进自家堂屋。牛皮药箱在墙角泛着微光,他颤抖着打开,生锈的银针在红布针包里闪着冷光——这还是 1983年培训时发的,最后一次用还是给邻村阿财治腮腺炎。
“酒精呢?”他冲着里屋喊。林月娥举着煤油灯赶来,瓷瓶里的酒精只剩底:“就剩这点了,还是阿月赊的……”陈宗元咬咬牙,将银针在灯焰上燎了燎,酒精棉球擦过针尖时,只够湿润三分之一。
“秀芬,忍忍,我给你扎合谷穴。”陈宗元拨开赵秀芬汗湿的头发,手指在她虎口处摸索。闪电再次照亮房间,他看见女人鬓角突然出现的白发,想起她去年还能在后山采茶,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银针刚刺入皮肤,赵秀芬突然剧烈抽搐,指甲抓进陈宗元的手腕:“痛!”针尾晃动着,像暴风雨中飘摇的烛火。陈宗元稳住针身,却听见林阿水倒抽冷气:“针……针口红了!”
低头看去,银针周围的皮肤已冒出红疹,像雪地上滴了几滴血。陈宗元只觉天旋地转——消毒不足,感染了!他想起白天李二狗妻子的警告:“老陈,你那针别是从棺材里扒拉出来的吧?”此刻字字如刀,剜着他的心。
“快!用艾草烧灰敷!”林月娥举着艾条赶来,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瞬间被雨水浇灭。陈宗元想起《伤寒论》里的“灸法解毒”,慌忙接过艾条,却因手抖将火星落在赵秀芬手臂上,烫出个焦痕。
“啊!”赵秀芬痛呼,蓝布从口中滑落。陈宗元跌坐在地,艾条掉在积水里,腾起一股白烟。窗外,暴雨如注,妈祖庙的铜铃在狂风中发出悲鸣,仿佛在为这场慌乱的急救哀悼。
“陈医生,你……你是不是不会治?”林阿水的声音里带着绝望,“隔壁王婶说,你这是拿我们当小白鼠!”陈宗元抬头,看见男人眼中的怀疑与恐惧,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给人接生时,产妇丈夫也是这样的眼神。
“再给我一次机会!”陈宗元抓住林阿水的手腕,“我去后山采雷公藤,煎水外洗!”话音未落,李二狗的骂声从院外传来:“老陈!你别胡闹了!我媳妇已经打电话给镇卫生院了!”
雨幕中,李二狗杵着拐杖站在天井,身后跟着几个村民。王美凤举着手机,屏幕蓝光映着她愠怒的脸:“封村就不能叫救护车?我不管,再不让开,我现在就报警!”
陈宗元站起身,雨水混着冷汗从下巴滴落。他望向赵秀芬,女人已疼得昏死过去,手腕上的红疹顺着手臂蔓延。再看看李二狗等人,目光里满是警惕与不满。突然,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医者,仁心也,若存疑,当退而求其次。”
“让开吧。”他轻声说,退到一旁。李二狗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让步。林阿水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 120。陈宗元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十年前脱下的白大褂,此刻重如千钧。
暴雨渐歇,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陈宗元坐在门槛上,任由雨水浸透裤脚。手机在兜里震动,弹出条新闻:“基层中医急救能力堪忧”,配图是某个乡村医生因延误治疗被起诉。他摸出笔记本,在“教训”栏写下:“技不如人,何以为医?”字迹被雨水洇开,像他此刻模糊的视线。
赵秀芬被抬上救护车时,手腕上的红疹已变成紫色。陈宗元想上前再看一眼,却被王美凤推开:“陈医生,以后还是别碰针了,免得害人性命。”这话像耳光般响亮,村民们交头接耳,目光如芒在背。
救护车的红光消失在巷口,陈宗元站起身,发现木屐不知何时丢了一只。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路过妈祖庙时,香灰被雨水冲成泥浆,糊住了门槛上的“平安”红帖。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师父行医,每次路过庙门都会拜一拜,如今却连妈祖也救不了他的困局。
屋内,林月娥正在收拾药箱,生锈的银针被扔进垃圾桶。“阿元,要不……”她欲言又止,看着丈夫湿透的衣裤,终究没说下去。陈宗元摆摆手,摸出那本《赤脚医生手册》,1983年的纸页在水汽中发皱,治疗风湿的土方被红笔圈了又圈,却救不了眼前的急难。
深夜,陈宗元趴在炕上,借着手机微光翻看倪海厦的视频。屏幕上,老中医正在讲“针灸消毒法”,他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银针需用酒精浸泡,或火烧至红。”字迹比往常工整三倍,仿佛要将今晚的耻辱刻进纸里。
窗外,海风又起,吹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陈宗元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闹钟,上海牌,秒针走得很稳。距离承诺的 30天,还有 12天。他知道,从今晚开始,自己不再是村民们信赖的“陈医生”,而是那个“扎错针”的老陈。
但他不愿放弃。擦去笔记本上的水渍,他重新翻开《伤寒论白话解》,在“少阴病”章节写下批注:“辨证需明,用药需慎,人命关天,岂容儿戏。”窗外,启明星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像极了他此刻微弱却坚定的信念——即便前路迷雾重重,他也要摸黑走下去,不为别的,只为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厝边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