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是骤然间被吞噬殆尽的。
先前虽阴郁,云层好歹还透着一丝灰白惨淡的微亮,转眼之间,那微亮便被更深沉、更狰狞的墨色彻底涂抹覆盖。天际,不知从何处汹涌而来的乌云,不再是寻常的雨云,而是聚成了厚重无比、边缘粗糙狰狞的“糙面云”。那云层如同被一双巨手疯狂揉搓过的、浸透了脏污的灰黑色粗麻布,又似凝固了万古怨气的滔天浊浪,沉沉地、低低地压将下来,几乎要碾碎王宫殿宇那高耸的鸱吻与飞檐。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弥漫着一股土腥与金属混合的、令人心悸的寒意。风,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化作了某种实体般的压迫,偶尔从窗棂缝隙间强行挤入,发出“呜呜”的、断断续续的怪异声响,像极了无数冤魂在暗处压抑着嗓子的低泣,更添几分毛骨悚然。
“轰隆——!!!”
一声巨雷,毫无预兆地猛然炸开!其声之烈,其势之猛,仿佛盘古再度挥动巨斧,要将这混沌压抑的天幕硬生生劈裂!整座兰蔻阁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颤。殿内,那几盏本就光线微弱的青铜连枝灯,烛火被震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豆大的、焦黑的灯花被震得簌簌坠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溅起细微的灰烬。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奇异的“噼啪”声响,起初尚显细碎疏落,犹如珍珠落玉盘,但转瞬之间,那声响便陡然升级,化作了无数硬物疯狂撞击、砸碎、爆裂的恐怖合鸣!密集、急促、狂暴,毫无韵律可言,只有纯粹的破坏与毁灭!
是一楼耳房内的于翠猛地抬起了头,一双因惊恐和悲伤而哭得红肿的眼睛,绝望地望向窗外。她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
冰雹!并非寻常的雪籽或小冰粒,而是无数拳头大小、甚至更大、棱角狰狞的冰坨!它们像是被那糙面云中隐藏的洪荒巨兽疯狂吐出,挟着万钧之力,从漆黑如墨的天幕中狠狠砸落!狠狠地撞击在窗外的青石阶上、琉璃瓦上、庭中的石板地上!发出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可怕声响!那声响,不似雨声,更像是沙场之上无数重锤同时擂响战鼓,又像是天地震怒,正在用最酷烈的方式,为刚刚含冤陨命的于美人鸣其不平!
“砰!啪!咔嚓——!”
有几块特别巨大的冰雹,狠狠地砸在兰蔻阁一楼的窗棂之上。单薄的窗纸瞬间被撕裂、洞穿,整个窗框都在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的冰渣如同锋利的暗器,顺着窗缝激射进来,有几片溅在于翠下意识抬起格挡的手背上。
冰凉!刺骨!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割痛感!
但于翠浑然不觉。她只是怔怔地、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疯狂肆虐的天地。
庭院中,那株于美人平日里最为喜爱、时常凭栏观赏的垂丝海棠,此刻正承受着无情的摧残。那些原本娇艳欲滴、在深秋勉强留住最后风华的海棠花,连同繁茂的枝叶,在巨大冰雹的狂暴砸击下,花瓣瞬间零落成泥,枝叶被无情地打断、撕碎!绚烂的红与凄艳的白,混合着冰冷的碎冰与残破的绿意,狼狈不堪地铺满了泥水横流的地面,又被后续落下的冰雹不断砸入泥泞之中。
—— 就像于美人此刻的遭遇。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怀着对故国的复杂情感与对幼子的无尽眷恋,满心的温柔与隐忍,最终却被残酷的政治与卑鄙的阴谋毫不留情地撕碎、践踏!甚至连一点点申辩、理论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香消玉殒,死得不明不白,如同这被砸烂的海棠,零落成泥碾作尘。
窗外的糙面云还在疯狂地翻滚、涌动,如同煮沸的沥青,不断倾泻着它的愤怒与悲怆。冰雹越下越密,越砸越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无穷无尽的砸落巨响,以及狂风那如同呜咽般的嘶嚎。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狂暴之中,光线昏暗得如同深夜提前降临。
于翠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早已被溅入的冰雨浸得冰冷的衣袖之中。泪水,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温热与冰寒交织,混着手背上那冰冷刺骨的碎冰渣,滋味又冷又涩,直透心扉。
她看到了。她刚刚亲眼看到了从三楼坠下、四肢扭曲、鲜血缓缓渗入雨水中的于美人。她想起了于美人这些年来暗地里承受的欺骗、胁迫与无尽的恐惧,想起她时常对着故乡方向发呆时的忧郁眼神,想起她抱着幼子时那短暂却真实的欢愉与更深重的忧虑。她也想起了那些所谓的“同乡”——齐国安插在宫中的其他眼线,他们对于美人的处境心知肚明,却大多报以冷漠甚至幸灾乐祸的眼神,无人伸出援手,无人感同身受。而她自已,一个小小的侍女,力量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此刻窗外的糙面云和这毁灭性的冰雹,仿佛就是于翠心中、更是于美人屈死冤魂所有的冤屈与愤懑所化!那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压抑得要将所有的光明与希望都彻底吞噬;那冰雹,猛烈得想要砸碎这宫闱的一切虚伪、阴谋与不公!
不能再等了!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清晰的、带着极度恐惧却又无比坚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在于翠被冰雹和泪水模糊的脑海中炸开!
张寺人!张励!那个恶魔!他刚刚杀了于美人!他绝不会放过自已这个重要的目击证人!留在兰蔻阁,只有死路一条!那些此刻看似惊慌失措的太监宫女,其中必有张励的心腹,他们很快就会被组织起来,下一步就是灭口!
跑!必须跑!立刻!马上!
于翠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于美人坠落的方向,那里已被几个闻讯赶来、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围着,有人颤巍巍地正将一块素白绢布盖在于美人脸上。那白绢迅速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轮廓。于美人的四肢仍保持着坠落后的扭曲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向苍天诉说着天大的冤屈。
于翠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她趁着楼下因冰雹巨响和突发惨案造成的短暂混乱,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转身,冲出耳房,不顾一切地撞开兰蔻阁虚掩的大门,一头扎入了那依旧被狂暴冰雹笼罩的、危险重重的宫殿街巷之中!
冰冷坚硬的冰雹立刻如同石子般砸在她的头上、肩上,生疼无比。狂风几乎要将她吹倒。地上的积水和碎冰让她步履维艰。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南跑!去南门的宫内厅!
她知道,韩国王宫之内,权力并非铁板一块。大王虽雄才大略,但麾下派系林立。宫内事务,主要由宦官集团把控,但南门的“宫内厅”却是一个特殊存在。那里由大王信任的文官坐镇,负责管理内宫财政、安保、记录宫闱事宜、掌管部分宫廷文书档案,某种程度上是对宦官权力的一种制衡。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素来不和,互相倾轧,在大王面前打嘴仗、互相攻讦是常有之事。
只有那里!只有那些与宦官不对付的文官,才有可能相信自已的话,才有可能愿意借此机会打击宦官集团的气焰!只有那里,才可能有一线生机,才能为冤死的小姐讨还一点点公道,揭露这背后的阴谋!否则,小姐马上就会蒙受“失足坠楼”的不白之冤,她满心的赤诚与隐忍,将被彻底践踏,最终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就像路边被这无情冰雹彻底摧残、碾入泥泞的海棠花一样!
而那厚重狰狞的糙面云,依旧沉沉地压在头顶,昏暗的天色如同深夜,仿佛一张巨口,要将她这渺小身影连同她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都彻底吞噬、淹没。
冰雹砸落在新郑王宫的每一个角落。于翠孤身一人,在这天灾与人祸交织的绝境中,奋力奔跑。
拳头大的冰坨子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她单薄的身躯。她没有伞,没有蓑衣,只有一身早已被冰雨浸透、冰冷粘附在皮肤上的粗布侍女服。每一下撞击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尤其是头部和肩膀,很快便麻木,继而传来火辣辣的肿痛感。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放缓脚步。疼痛是活着的证明,而停下,可能就意味着死亡。
狂风呼啸,卷着冰雹和冷雨,劈头盖脸地砸来,几次几乎将她掀翻在地。脚下的宫道早已一片狼藉,积水混合着碎裂的冰渣,湿滑无比。她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滑倒,全靠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心中那股为小姐鸣冤的愤火强行支撑。
宫道两旁的石灯大多已被冰雹砸熄,少数几盏在风中明灭不定,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光影,勉强照亮前路。透过狂暴的雨雹帘幕,可以看到沿途宫殿的窗棂大多紧闭,偶尔有胆大的内侍或宫女透过窗纸破洞惊恐地向外张望,一看到于翠亡命奔跑的身影,又立刻受惊般缩回头去。在这深宫,自保是首要法则,无人会在这等天气、这等诡异情形下出来过问。
她专挑偏僻的小径和廊庑下奔跑,尽量利用建筑躲避最猛烈的冰雹。但穿越开阔庭院时,便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承受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撞击。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冰冷的空气吸入喉咙,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她的发髻早已散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狼狈不堪。
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向南!去宫内厅!找到那些文官!揭露张励的罪行!
她想起了小姐时常偷偷落泪的模样,想起了张励那阴鸷狠毒的眼神,想起了于美人坠楼时那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呼,想起了那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鲜血……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化作泪水混合着冰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站住!”
“拦住她!”
身后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呼喝,穿透了雨雹的噪音,虽然模糊,却如同追魂的魔音,让于翠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们追来了!张励的人动作好快!
求生的本能被激发到极致。于翠咬紧牙关,几乎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拐进一条更加狭窄、几乎无人行走的废弃巷道。这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宫灯和杂物,地面更加凹凸不平。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的石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甚至来不及痛呼,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继续狂奔。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被巷道曲折暂时阻碍,但并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时,前方巷口隐约出现了一队打着灯笼、穿着蓑衣的身影!看衣着,似乎是巡宫的卫士!
于翠心中猛地一紧,不知是敌是友。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她鼓起最后的勇气,朝着那队人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哭喊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子: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张寺人杀人啦!兰蔻阁于美人冤死啊——!!”
那队卫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状若疯癫的呼喊吓了一跳,灯笼立刻朝她这边照来。于翠跌跌撞撞地扑到队伍前面,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和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恐惧的哭泣。
为首的卫士队长皱着眉头,看着地上这个浑身湿透、满脸血污、狼狈不堪的侍女,又听到她喊出的“张寺人”、“于美人冤死”等字眼,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和复杂。他显然知道这其中的水有多深。
“怎么回事?细细说来!”队长蹲下身,声音严肃,但并未立刻表态。
于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地想要诉说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月朦胧,雨朦胧,帘卷海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