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灼热的风自洞开的殿门卷入,穿堂而过,吹得百官宽大的袍袖如鼓帆般微微鼓荡,带来片刻虚幻的凉爽,旋即被更沉闷粘稠的热浪取代。风里带着宫外新翻泥土的腥气和远处工坊的铁腥味,还有若有似无的、属于这个盛夏的栀子残香。阶前侍卫的甲叶被风拂动,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在这片被韩王决断带来的短暂寂静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御座上的韩王牛马任,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扶手,那声音极轻,却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他的目光掠过丹陛之下垂首屏息的文武百官,像一头慵懒的猛虎打量着它的领地。
就在这片几乎凝滞的寂静里,武官班列之首,枢密使段干如山岳般挺拔出列。他身着银色山文铠,即便在这盛夏酷暑、殿内议政之时亦不曾卸甲,每一片甲叶都擦得锃亮,折射着军人不容稍懈的意志。此刻,阳光恰好从高窗的棂隙间射入一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飞舞,那光斑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胸甲之上,顿时反射出令人心寒的锐利光芒,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臣,段干,启奏大王。”他声音洪亮沉雄,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金石之音,瞬间撕裂了殿内黏着的寂静,“臣近日听闻,南阳宛城,除新都建设外,另有大规模改建为军事堡垒之议?此事关乎国防根本,臣忝为枢密使,竟未预闻其详?敢请大王明示!”他话语末尾微微扬起,虽是请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意味。
被点了名的营造司主事韩璜只觉得背后一道冷汗滑下,连忙再次出列,躬身时甚至能感到两侧同僚投来的目光,有担忧,有审视,更有幸灾乐祸。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回枢密使,确有此议。依王命与枢密院此前所定之宏观方略,旧宛城将依托其原有坚固基址,城墙全面加高三丈,基座拓宽一倍,外墙皆以来自北山的巨岩条石包砌,并增设双层射孔之菱形箭楼一十二座,于四门之外各扩建瓮城一处,增设千斤闸、陷马坑、铁蒺藜等物。一旦建成,其囤积粮草、驻扎重兵之能较现今倍增有余,预计可容纳第四军全军及部分禁卫军精锐长期驻守,与东南五里外之南阳新都形成完美犄角之势,攻守兼备……”
然而段干却并未看向韩璜,他那双历经沙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越过韩璜的头顶,直接投向御座上那片模糊的阴影,拱手沉声道:“大王!军事堡垒之规划、建设、验收,乃至后期驻防调度,向来由我枢密院统筹,营造司、将作监配合施行,此乃定制,数十年来未有更易!然此次新都建设、宛城改建,规模之巨,远超寻常边塞关隘,仅以城墙用石量计,便堪比新建两座桃林塞!其所耗银两、民夫、建材皆为天文数字。方才度支司郑大人已言国库空虚,各地军费吃紧,北方边军冬衣之款尚欠一半……如此巨款,不知……”他的话故意留了半截,像一柄悬在半空的战刀,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钱,从哪里来?为何我枢密院竟似被蒙在鼓里?
一直阴沉着脸的度支司大夫郑肃,正为刚才被韩圭用“王命”逼到墙角而暗自恼火,此刻见段干发难,立刻抓住机会,侧身出前半步,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击快意:“段枢密所言,切中肯綮,老臣亦深以为然。然,既为驻军之所,营房、武库、校场、衙署一应俱全,其建设与日后维护,理应从年度军费中统筹支出,亦是历来成例,户籍册档皆可查证。”他说话时,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目光特意扫过段干,以及其身后几位身着戎装、隶属参谋部的官员,语带机锋地补充道,“莫非,枢密院与参谋部的诸位同僚,是打算永远挤在王宫西那处狭窄偏殿里办差,觉得那般凑合便足矣,故而觉得无需在宛城这等重镇新建宽敞衙署和营房了?若是如此,倒真为国库省下好大一笔开销。”
这话阴损无比,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韩国变法维新后,枢密院与参谋部这两个最高军事机构,因旧官署拆建,一直临时安置在王宫西侧一处前朝遗留的偏殿“武德殿”内。殿宇本就狭小陈旧,两大衙门挤在一处,为争夺那几间采光好的办公房间、干燥的档案库房,甚至庭院里那几处能晒到太阳的歇脚石凳,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摩擦频生。参谋部的军官嘲笑枢密院的书记官们浑身墨臭,枢密院的官员则讥讽参谋部的参谋们只会纸上谈兵,连份像样的地图都保管不好。这些官场琐碎笑谈,平日无伤大雅,但在今日这剑拔弩张的朝会上,被主管钱袋子的度支司大夫当众揭开,效果截然不同。几个年轻气盛的官员想起那些日常趣闻,忍不住掩口轻笑,但在几位老臣严厉的目光逼视下,那笑声戛然而止,立刻噤若寒蝉,低下头去,仿佛地上铺陈的金砖突然开出了花。
参谋令李虎脸色一黑,正要踏步而出,他麾下的舆地测绘司主事张勉却已抢先一步。张勉素来与枢密院不睦,测绘司与枢密院的职方司就为了一份边境地图的测绘权曾吵得不可开交,但此刻面对度支司明显挑拨离间、试图一毛不拔的企图,却立刻同仇敌忾起来。他即刻出列反驳,声音尖利急促,像绷紧的弓弦:
“郑大夫此言差矣!近乎荒谬!宛城改建为军事堡垒,乃关乎国家防务之头的顶天大事!其战略价值,关乎我国未来数十载之国运安危,岂能简单地与每年士卒饷银、更换弓弦刀枪之费用混为一谈,全部从年度常规军费中支出?年度军费主要用于养兵、练兵、购置军械甲胄及战时开销,此乃常识!如此庞大的、一劳永逸的基建工程,理应视为国之重器,由国库额外划拨专款!岂可挪用的军费,致使边防松弛,将士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