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新郑宫苑深处,霜风如刀。偏殿兽头滴水檐下,冰棱倒悬如剑,森森寒气穿透厚重的椒墙。殿内,蟠龙鎏金大鼎中银骨炭燃得正旺,毕剥作响,赤红的火舌舔舐空气,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烟气与暖意氤氲上升,在藻井繁复的彩绘下盘旋,又被高处渗下的寒气压回,凝成一片滞重浑浊的暖雾。
韩王虎坐于御榻正中,玄端深衣,外罩玄狐裘氅,指尖一枚墨玉扳指在炭火映照下流转着幽邃的光。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素面玉磬,磬体温润,尾端系着玄色流苏。殿内落针可闻,唯有炭火爆裂的微响。左右相商鞅、申不害身着紫袍,分列御榻左右下首,如同两尊沉默的山岳。枢密使、参谋令等一班顶戴貂蝉、身着朱紫的文武重臣,雁翅般排开,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宫内厅长官陈默,一身毫无纹饰的深青常服,如同一个幽暗的影子,紧贴在韩王御座侧后方,双手拢在袖中,低眉顺目。
“咚!”
玉磬清越短促的一声,骤然撕裂殿内凝滞的空气,余音在金砖地上弹跳,撞上冰冷的殿柱,激起微不可察的回响。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头颅垂得更低。
陈默向前滑出半步,如同幽灵从阴影中浮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刻板:“大王示下,今日腊月二十九,岁末决算。还是老规矩。”他眼皮微抬,目光如探针扫过阶下诸公,“各部、各司、各郡县,去岁各项开支,依着年初预算、年中追加、实际用度,一笔笔,一项项,报上来。该核销的核销,该结转的结转,该驳回的——”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今日也得有个说法!今年开春哪几宗大的用项,诸位也提个头,度支司综算个盘子出来。左右二相拟了票,”他侧身向御座方向微躬,“宫内厅自当依制批红。商君?”他目光投向左侧首位的商鞅,带着询问,更带着无形的催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商鞅身上。这位以“鸣皋书院”、“变法强韩”威震朝野的左相,身形挺拔如松,紫袍玉带,面容沉静如古井深潭,唯有一双眸子,在炭火映照下精光内蕴。他微微向前一步,袍袖纹丝不动,声音沉稳有力,如同磐石滚过冰面:
“仰赖大王如天之德,诸公实心用事,去岁虽天灾兵燹交加,我韩国,总算熬过来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感,“三县赤地百里,饿殍几塞于途;两县洪水滔天,屋舍尽付东流;西北、西南两线,与强秦、悍蜀鏖兵数场,儿郎血染疆场;更遑论……”他目光扫过殿宇,“宫中那场祝融之灾,焚毁秘库典籍无数!桩桩件件,皆是要倾国帑、耗民力、断国脉的泼天祸事!说实话,”商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去岁此时,鞅亦不知,我韩国如何能撑过这个年关!”
殿内死寂,唯有炭火爆裂声更显清晰。几位经历过西北战事的将领,喉头微微滚动;管民政的官员,想起赈灾时焦头烂额的情形,后背渗出冷汗。
“幸赖大王宵衣旰食,夙夜忧勤,运筹帷幄于九重;诸公殚精竭虑,奔走效命于四方!”商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累?自是累的!然大王尚且不辞辛劳,我辈臣子,累死亦当份所应当!”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只要诸公实心用事,以国为念,我韩国,必能如浴火之凤,振翅高飞!去岁种种艰难,已成过往!”他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本厚达寸许、以黄绫包裹的簿册,双手捧起。
“一个多月来,度支司会同各司、各郡县,昼夜核计,总算将去岁各项开支,一笔笔,厘算清楚。”商鞅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该核的核,该销的销,该驳的驳,皆已录于簿中。鞅与申相,”他微微侧身向右侧的申不害颔首,“已将票拟拟好。”他将簿册向前微送,“申相,票拟在你处,烦请向大王及诸公禀明,呈交陈厅批红吧。”
众人的目光瞬间又投向右侧那位一直沉默的紫袍老者——右相申不害。这位以“术”治闻名的老臣,身形清癯,面容沟壑纵横,一双眼皮耷拉着,仿佛昏昏欲睡。他缓缓出列,步履沉稳,从宽大的袍袖中,也取出一本略薄些、以蓝布封面的簿册。他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封皮,如同抚摸着毒蛇的鳞片。
“商相所言,大体不差。”申不害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枯叶摩擦,“去岁艰难,度支司算账,也算得呕心沥血。票拟,昨日已由商相交予老夫及度支司郑肃。”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对面武将班列中一位面容刚毅、身着枢密院朱袍的官员,又掠过参谋令,“枢密院、参谋部去岁军费开支,虽有超支,然情有可原,战事胶着,粮秣军械转运损耗巨大,老夫与郑司长昨夜核验账目清晰,票据齐全,已签字画押,此无异议。”他手指在蓝皮簿上点了点。
殿内气氛稍松。枢密使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申不害话锋一转,如同钝刀切入冻肉,声音陡然转冷:“然则——”他枯瘦的手指猛地翻开蓝皮簿,指向其中几页,纸张哗啦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各人事司,超支俸禄、犒赏、抚恤合计,超预算三成二!营造司,修宫室、筑城垣、治河工,超支四成五!船政司,新造楼船三艘,修旧船十二艘,超支五成有奇!账目混乱,票据缺失,用途不明者,比比皆是!如此巨额的亏空,老夫与郑司长,昨夜对着账册,如坠五里雾中,心惊胆战!”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此刻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直刺对面一位身材微胖、面白无须、身着深绯官袍的中年官员——营造司司长韩璜!申不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匕首,一字一顿砸向韩璜:
“此等糊涂账、烂账、无底洞!老夫,不敢签!郑司长,亦不敢签!”他“啪”地一声合上蓝皮簿,将那几页刺目的超支记录死死压住,“这票,签下去,便是欺君罔上!便是辜负度支司守土之责!韩璜韩大人,你营造司的账,还有船政司的烂摊子,今日不给老夫、不给度支司、不给大王、不给这满朝诸公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这票拟,老夫宁肯挂印归田,也断不敢落笔!”
“轰!”殿内死寂被瞬间打破!如同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韩璜身上!炭火的光在他骤然涨红的脸上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