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痤那番挟雷霆之势的宣言，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冰水，凉棚下瞬间炸开了锅。赵王的脸色由红转青，按在案几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被公孙痤那赤裸裸的轻视和魏国恃强凌弱的姿态激怒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被身旁谋士肥义一个隐晦的眼神制止。肥义微微摇头，眼神扫过公孙痤身后那些铁塔般的魏国将领，又瞥了瞥舆图上赵国急需舰队保护的黄河两岸——此刻与魏国翻脸，赵国将孤立无援。赵成侯语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是强压住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冷哼，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言语。
鲁国孟孙氏则吓得脸色更加苍白，汗如浆涌，他唯恐这脆弱的联盟因争执而破裂，连忙颤声道：“魏…魏国水师雄壮，实乃…实乃我盟军之幸！相国深明大义，以精兵强将担纲主力，老朽…老朽深表钦佩！”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平息争端。
韩王脸上那商人般的和煦笑容却丝毫未变。他仿佛没看到赵王的怒意和孟孙氏的惊恐，手中的团扇依旧不疾不徐地摇着，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风。他甚至在公孙痤那番傲然宣言后，轻轻抚掌，发出两声清脆的掌声。
“妙！相国此言，真乃洞悉关节之论！” 牛马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发自肺腑的赞同，让众人都是一愣。他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微笑着看向脸色依旧难看的公孙痤和惊疑不定的公子刻等人。
“实力为尊，此乃天理！魏国战舰之雄，远非我韩、赵、鲁、卫的商船可比。相国提出魏国只出两艘精锐战舰，非但无不妥，实乃深谋远虑，确保舰队核心战力之举！我韩国，对此深表赞同，绝无异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成侯和孟孙氏，笑容愈发诚恳，“相国，赵王，孟孙大夫，公子刻，诸位细想，我等组建此联合舰队，所为何来？不正是为了抱团取暖，各取所需吗？！”
“抱团取暖？各取所需？” 赵王忍不住冷冷重复了一句，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正是！” 牛马任仿佛没听出老丈人话中的讥讽，声音清朗，条理分明，“魏国，以强大战舰为舰队核心，执牛耳，慑强敌，护盟国，彰显盟主担当，此乃魏国之‘需’！赵国，借舰队之力，保滹沱南岸不失，此乃赵国之‘需’！鲁国，望舰队巡弋，震慑齐国，护其社稷，此乃鲁国之‘需’！卫国，求大河安宁，舟楫通航，此乃卫国之‘需’！而我韩国…”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商人特有的坦率，“所求者，不过是在这‘抱团取暖’之中，为我韩国水师，略尽绵薄培养之力，并顺道做些军械买卖，贴补国用罢了！此乃韩国之‘需’！各取所需，各尽其力，此乃盟约之本意！故此，我韩国完全同意相国所提方案！五国联合舰队，当依此速行！”
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捧了魏国，安抚了赵国鲁国卫国的“需求”，更巧妙地再次兜售了韩国的军火，还未点明了韩国更深层次的目的——培养水师人才！他将一场可能剑拔弩张的争执，瞬间扭转成了一桩看似公平合理、互利共赢的“买卖”。
公孙痤眯起眼睛，审视着牛马任。这韩王，滑不留手！他这番“各取所需”的论调，看似赞同魏国，实则将魏国推到了必须承担主力作战风险的位置，而韩国则轻巧地躲在了后面，还为自己谋得了练兵和卖武器的实利。然而，公孙痤也明白，此刻强行要求韩国也出战舰，只会让本就脆弱的联盟彻底崩盘。韩国的武装商船和军火供应，对赵国和鲁卫来说，也确实是急需的。他权衡利弊，最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默认了韩王的说法。
“韩王深明大义，所言甚是。” 公孙痤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联合舰队组建，就此议定！魏出艨艟级战舰一艘，楼船一艘；韩、赵、鲁、卫，各出武装商船三艘。舰队指挥，由五国船长协商，然旗舰，必为我魏国艨艟！巡航路线不变，即日筹备，旬日内务必启航！”
“喏！” 韩王、赵王（虽不情愿）、孟孙氏、公子刻齐声应道。一场风波，在牛马任巧妙的“各取所需”论调和公孙痤的强势默认下，暂时平息。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湍急。
散会后，韩王并未立即离开。他踱步到河边，望着浊浪翻滚的黄河，对紧随其后的心腹将领李虎低语：“李卿，相国方才问得好啊。战船？哼，我韩国那三条船，不过是在新郑船坞里临时加装了木女墙（护板）和几架蹶张弩的货船罢了。真正的战船，岂可拿出来给他们偷学？魏国那两艘，才是真正的利器。”
李虎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粗糙，一看便是常年在上刀山下火海的悍将，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王放心，是商船还是战舰，上了河面，得真刀真枪练过才算！咱们的船，跑得快，转向灵，水手更是浪里白条！魏国的战舰是老虎，咱们的船就是鬣狗，群起而攻，未必不能撕下它一块肉来！更何况…”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大王吩咐之事，臣已安排妥当。此番派出的三艘船上，除了咱们精选的百战老水手，还塞进了足足一百二十名最精壮的渔民！都是生面孔，手脚麻利，脑子活络！名义上是补充水手，实则是咱们水师的种子！”
韩王眼中精光一闪，赞许地点点头：“善！这些渔民，生于大河，长于舟楫，水性精熟，天生就是水手的料！让他们在联合舰队里，跟着魏国的战舰学学阵型，看看真正的战法，跟着赵、鲁的商船学学长途奔袭的耐力，甚至…看看卫国的船是怎么在风浪里保命的！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实战历练！”
“大王高见！” 李虎躬身道，“不仅如此，臣已私下与赵国、鲁国的船长疏通关节。咱们再出一百名‘实习水手’，分散到他们的船上，跟着他们的老手学习！理由嘛，就是咱们水手不足，请友邦代为培训，并支付一笔‘培训费’。赵人鲁人得了实惠，也乐得行个方便。如此一来，咱们这三百二十名种子，撒遍整个联合舰队！这哪里是去打仗，分明是君侯您花着盟国的钱粮，用着魏国的战舰做教具，壮大咱韩国的水师啊！” 李虎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和得意。
韩王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老谋深算的笑意。河风吹动他深紫色的袍袖，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李卿，此事需做得滴水不漏。那些渔民，要叮嘱好，多看，多学，多记，少说话。更要注意安全，他们是我韩国水师的未来，折损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臣明白！” 李虎肃然应道，“定当万无一失！”
数日后，五国联合舰队的船只陆续在白马津下游一处宽阔河面集结。魏国那艘艨艟级巨舰如同河中的巨兽，巍峨雄壮，黑沉沉的船体，高耸的楼橹，两侧密密麻麻的弩窗散发着凛然的杀气，船头巨大的青铜撞角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另一艘魏国楼船也远比其余船只高大坚固。韩、赵、鲁、卫的武装商船则显得参差不齐，韩国的三条船覆盖着深色皮革，船型较为流畅；赵国的船最大，显然载货量惊人，改装痕迹也最重；鲁卫的船则显得陈旧普通。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条非魏国的船上，都多出了许多生面孔。韩国船上，那些被挑选出来的渔民，穿着不甚合体的号衣，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魏国那巨兽，听着韩国老水手的低声训导。而在赵国和鲁国的大船上，也混入了不少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专注的韩国青年，他们手脚勤快地帮着干活，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倾听着赵人鲁人水手们谈论水文、操帆、夜航的经验。整个联合舰队，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流动的水手训练营。韩国这步暗棋，悄然落下。
启航那日，天气依旧酷热难当。十四艘大小船只，在魏国艨艟旗舰的率领下，缓缓驶离河岸，逆着浑浊湍急的黄河水流，向上游的屯氏港驶去。巨大的船桨拍打着黄浪，发出沉闷的声响。魏国战舰的威势，韩国暗藏的机心，赵国的焦虑，鲁卫的期盼，都随着这滚滚浊流，一同汇入了莫测的前程。
舰队驶过白马津时，岸边的公孙痤立于高台之上，望着那支在他主导下拼凑起来的“联合”舰队，看着魏国战舰那鹤立鸡群的雄姿，脸上露出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他全然不知，在那十几艘看似杂乱的“商船”里，数百颗属于韩国的种子，正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韩国昭侯若山，则在岸边的华盖下，轻摇团扇，目送舰队远去，嘴角那抹精明的笑意，在六月的骄阳下，显得意味深长。黄河的浪涛声，掩盖了所有暗流涌动的声音，只留下表面浩荡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