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帅帐之外,火把猎猎,将辕门前一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映衬得四周的黑暗愈发深邃。赫连朔派来的“使者”一行十余人,清一色云中国雪凰军精锐装束,为首一名千夫长,面色倨傲,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目光扫过辕门内严阵以待、刀枪出鞘的周军将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沉重的脚步声自辕门内响起,沈清漪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凤纹斗篷,缓步而出。她没有佩戴繁复的珠翠,青丝简挽,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在火光照耀下,亮得惊人,眼底深处那抹金红色的焰影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威仪。她身后,只跟着影一和四名贴身侍卫,与对方十余骑对峙,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
“云中国使者?”沈清漪在距离对方五步之遥处站定,声音清冷,穿透寒风,“赫连将军有何要事,需深夜遣使?”
那千夫长在马上微微欠身,算是行礼,语气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末将扎西,奉赫连大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大周太后陛下,镇国公阁下。”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漪身后,未见赵擎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轻蔑,“大将军有言,云周盟约,事关两国邦交,不容有失。然近日北疆局势微妙,流言纷扰,恐生误会。故特遣末将前来,澄清一二,并传达乌维陛下最新旨意。”
“哦?”沈清漪眉梢微挑,不动声色,“乌维陛下?却不知是何旨意,需劳赫连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扎西从怀中取出一卷以金线封缄的羊皮卷轴,朗声道:“乌维陛下登基,承天景命,胸怀四海。念及云周旧谊,特颁恩旨:若大周愿上表称臣,岁岁朝贡,承认乌维陛下为云中国唯一合法君主,并开放北疆关隘,允我天兵借道平叛,则前事不咎,盟约可续。乌维陛下亦可保证阿尔丹公主殿下在云京安享富贵。如若不然……”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赤裸裸的威胁,“陛下震怒,大军压境,玉石俱焚!届时,非但北疆不保,公主殿下安危……亦难预料!请太后陛下、镇国公,三思而行!”说罢,他将手中卷轴向前一递,姿态傲慢,仿佛施舍。
这番言辞,与赫连朔此前所言如出一辙,但态度更为强硬,更带着乌维新皇的“旨意”光环,压迫感十足。辕门内的周军将士闻言,无不怒目圆睁,握紧了手中兵刃,空气中响起一片压抑的金属摩擦声。
沈清漪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乌维想不费一兵一卒,逼北疆就范!她并未去接那卷轴,目光平静地看着扎西,声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扎西将军,乌维陛下‘好意’,本宫心领了。然,大周立国数百载,从未有屈膝称臣之君!阿尔丹乃我大周公主,其安危,自有大周将士用命守护,不劳乌维陛下挂心!至于借道……”她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电射向扎西,“北疆关隘,乃国之屏障,岂容外军擅入?赫连将军若仍念及盟约之谊,当共御外侮,而非在此威逼利诱,行此趁火打劫之举!”
扎西脸色一沉,没想到沈清漪如此强硬,竟敢直斥乌维旨意!他勃然作色:“太后陛下!此乃乌维陛下金口玉言!抗旨不尊,便是与整个云中国为敌!赫连大将军五万铁骑陈兵关外,顷刻便可踏平此关!陛下莫要自误!”
“踏平此关?”沈清漪尚未开口,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无边威严与凛冽杀意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深处传来,缓缓自辕门内的阴影中响起,“赫连朔……好大的……口气!”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有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扎西及其身后骑士浑身剧震,骇然望向辕门深处!
只见阴影之中,四名亲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肩舆,缓缓而出。肩舆之上,赵擎半倚着引枕,身上裹着厚重的玄色裘皮,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缺乏血色,胸口微微起伏,显是极为虚弱。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鹰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直直刺向扎西!虽重伤未愈,连坐直都需人搀扶,可那久居上位、统御千军万马所积累的磅礴气势,那历经生死、从地狱归来的凛然煞气,却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笼罩全场!
镇国公赵擎!他竟然没死!而且,就在此地!
这一刻,莫说是扎西等人,就连辕门内的周军将士,也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镇国公!是镇国公!”
“国公爷千岁!”
赵擎的出现,如同一剂最强的强心针,瞬间将北疆军民的士气提振到了顶点!而对扎西等人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们接到的情报,分明是赵擎重伤垂死,命不久矣!为何……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那眼神,那气势……哪里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扎西脸色瞬间煞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险些从马上跌落。他强自镇定,在马上拱手,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末……末将参见镇国公!国公……国公身体无恙,实乃……实乃北疆之福!”
赵擎没有理会他的客套,目光冰冷地扫过他,最终落在那卷金批令箭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弧度:“乌维的旨意?他……弑兄篡位,得国不正,也配……向大周下旨?” 他声音嘶哑,每说一句都似耗费极大心力,却字字如锤,砸在扎西心头!
“国公此言差矣!”扎西硬着头皮辩解,“乌维陛下乃先王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赵擎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沈清漪连忙上前为他抚背。他缓过气,抬起手,指向扎西,指尖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去……告诉赫连朔……也告诉乌维……大周,永不称臣!北疆寸土,不容有失!阿尔丹……乃大周公主,若她在云中国……有丝毫损伤……”他顿了顿,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本公……纵粉身碎骨,亦必率大周儿郎,踏平雪山,血洗云京!让他……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惨烈杀气,震得扎西等人心神俱颤,坐骑都不安地嘶鸣后退!
扎西面如土色,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仓皇地收起卷轴,在周军将士充满杀意的目光注视下,带着手下狼狈不堪地调转马头,向着落鹰涧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看着使者仓皇逃窜的背影,辕门内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镇国公的现身,如同一面永不倒塌的旗帜,彻底驱散了笼罩在北疆上空的阴霾!
沈清漪快步走到赵擎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中既有欣喜,更有深深的心疼:“你何必强撑出来……”
赵擎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微弱,目光却异常坚定,低声道:“此时……必须出来……赫连朔……乌维……皆疑心重……唯有亲眼见我……尚在……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沈清漪心中一酸,明白他是用自己的安危,来为北疆争取最宝贵的喘息之机。她重重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一切有我。”
赵擎微微颔首,疲惫地闭上眼,方才那番举动,显然耗尽了他刚刚凝聚的元气。沈清漪连忙命人将他小心抬回帅帐静养。
经此一役,北疆军心大振。赵擎“死而复生”、强势斥退云中国使者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关隘,将士们摩拳擦掌,士气如虹。而沈清漪的威信,也因她方才面对强敌时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表现,更上一层楼。
然而,沈清漪心中清楚,暂时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危机的解除。赫连朔和乌维,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回到帅帐,立刻召见影一。
“赫连朔得知赵擎现身,必会重新评估局势。乌维的使者受此羞辱,也绝不会轻易回去复命。接下来,他们可能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加紧攻势,不惜代价强攻北疆;二是暂时隐忍,暗中策划更阴险的计谋。”
“娘娘所言极是。”影一肃然道,“属下已加派三倍人手,严密监控落鹰涧及通往云京的各条要道。”
“很好。”沈清漪目光深邃,“另外,我们也要主动出击。将赵擎无恙、斥退乌维使者的消息,设法散播出去,尤其是要传到……那些还在观望的藩镇耳中!让他们知道,北疆未倒,大周气数未尽!”
“是!”
“还有,”沈清漪沉吟片刻,“想办法,让乌维知道,赫连朔……曾与我们有过‘接触’。”
影一心中一震:“娘娘是想……行离间之计?”
“不错。”沈清漪冷笑,“乌维多疑,赫连朔拥兵在外,又曾效忠政敌,本就为其所忌。若再让他怀疑赫连朔与我北疆暗通款曲……你说,乌维会如何对待赫连朔这枚‘弃子’?”
“妙计!”影一眼中精光一闪,“此计若成,或可令其内部生乱,不攻自破!”
“此事需极其谨慎,务必不着痕迹。”沈清漪叮嘱道。
“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得天衣无缝!”
安排完这些,沈清漪走到内帐,看着榻上因过度疲惫而再次陷入昏睡的赵擎,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黎明的曙光穿透云层,洒下一片微光。
凤舞龙蟠,险象环生。方才辕门外的交锋,只是这场宏大棋局中的一步。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是更加诡谲莫测的阴谋与更加残酷的搏杀。但此刻,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
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