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那一声微弱嘶哑的“清漪”，如同划破漫漫长夜的第一缕曙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沈清漪心头的厚重阴霾。她紧紧握住他微微抬起的手，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生机，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巨大压力释放后的宣泄。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痛失爱女的撕心裂肺，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在……赵擎，我在这里……”她哽咽着，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贪婪地感受着那久违的、属于生命的温度。胡军医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忙上前再次诊脉，手指搭上腕间，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脉象！侯爷的脉象稳住了！虽仍虚浮，但那股涣散之象已去，心脉……心脉竟有重生凝聚之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帐内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扫。高德忠和挽月跪在一旁，亦是喜极而泣。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帅府内外，尽管沈清漪严令不得大肆声张，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绝望，终究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生机冲淡了许多。主帅苏醒，对于群龙无首、内外交困的北疆而言，不啻于一剂最强的强心剂。
赵擎的苏醒过程缓慢而艰难。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挣扎了太久，意识模糊，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试图睁开，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视线由一片混沌的黑暗，逐渐变为模糊的光影，最后，才艰难地聚焦在榻边那张梨花带雨、却焕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糅合了脆弱与无比坚韧的绝美脸庞上。是清漪……她瘦了，憔悴了，但那双望着他的眸子，亮得惊人，眼底深处仿佛有金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与往日的温婉哀愁截然不同。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
挽月连忙端来温水，用小银勺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知觉。赵擎贪婪地吞咽着，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他尝试移动手指，想要回握沈清漪的手，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这点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别动……省着力气……”沈清漪连忙按住他的手，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昏迷太久了，需要慢慢恢复。”
赵擎不再挣扎，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刻骨的心疼，更有无尽的疑问。他记得那支淬毒的冷箭贯穿胸膛的冰冷，记得意识沉沦前看到她在城头浴血的背影，记得无数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后来发生了什么？北疆如何了？阿尔丹……他的阿尔丹呢？
沈清漪看懂了他眼中的询问。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惊天巨变，择其要害，一一告知。从她冒险深入梧桐心取得凤凰精血，到赫连朔率云中国大军来“援”实则威逼，再到阿尔丹为救他与北疆自愿前往云中国，以及京城陷落、伪帝登基、苏定方起兵勤王、赫连朔陈兵落鹰涧步步紧逼……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刻意略去了其中的凶险万分与自己的呕心沥血，但赵擎何等人物，从她简练的叙述和平静外表下偶尔闪过的痛楚眼神中，已然能想象出那段时间她是如何以柔弱的肩膀，独自扛起了这即将倾塌的天。
当听到阿尔丹“自愿”前往云中国，并可能因云国内乱而“下落不明”时，赵擎瞳孔骤缩，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一缕血丝。
“赵擎！”沈清漪骇然，连忙为他顺气。
“阿尔丹……我的……女儿……”他嘶声低语，每个字都带着血泪，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那是一个父亲听闻爱女遭难时最本能的愤怒与痛楚。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泛白，然而重伤虚弱的身体却无法支撑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一阵眩晕袭来，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赵擎！看着我！”沈清漪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阿尔丹还活着！她在雪山神殿，暂时安全！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沈清漪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把她平安带回来！但现在，你要活下去！北疆需要你，我需要你！没有你，我独木难支！你若倒下了，才是真正辜负了阿尔丹的牺牲，才是将我们母女推向绝境！你明白吗？！”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两盏燃烧的金灯，那其中蕴含的决绝力量，竟奇迹般地稳住了赵擎激荡的心神。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仿佛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妻子，心中巨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夹杂着无尽痛楚与责任的叹息。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血丝与痛色，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滔天巨浪被强行压下的暗涌。
“我……明白。”他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辛苦……你了。”
只这一句，道尽了千言万语。沈清漪鼻尖一酸，险些再次落泪，却强忍住了。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胡军医，”赵擎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太医，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用……最好的药……我要……尽快……恢复。”
“老臣……万死不辞！”胡军医重重叩首。
接下来的几日，赵擎以惊人的意志力配合着治疗。汤药、针灸、药浴，无论多苦多痛，他都咬牙承受。沈清漪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他身边，一边处理政务，一边运起体内那股新生的凤凰之力，极其小心地为他温养经脉。那至阳至纯的力量，对修复他受损的心脉似乎有奇效，连胡军医都啧啧称奇，言侯爷恢复之速，远超预期。虽然赵擎大部分时间仍需静卧，精神不济，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已能偶尔在搀扶下坐起片刻，听沈清漪禀报军情。
他的苏醒，如同给北疆这台高速运转却缺乏主心骨的机器，注入了真正的灵魂。沈清漪虽凭借凤凰涅盘后的强势与果决稳住了局面，但许多涉及军略部署、人心掌控的深层问题，仍需赵擎这杆大旗来定夺。他即便卧于榻上，寥寥数语的提点，往往能直指要害，让沈清漪茅塞顿开。夫妻二人，一明一暗，一刚一柔，竟在这危难之际，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与合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赵擎苏醒的消息，尽管严密封锁，但终究瞒不过有心人，尤其是近在咫尺、眼线众多的赫连朔。
这日午后，赵擎刚服过药睡下，影一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帅帐外。沈清漪示意他进来。影一躬身禀报，脸色凝重：“娘娘，侯爷。刚收到落鹰涧密报，赫连朔昨日秘密接待了一名从云京方向来的使者，密谈至深夜。今日清晨，其军中调动频繁，斥候活动范围明显扩大，似有异动。此外……潜伏在云京的暗线冒死传出消息，云国内斗已近尾声，三亲王……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其政敌，四亲王乌维，已基本掌控云京局势，正在清算三亲王党羽。”
沈清漪与刚刚被惊醒的赵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赫连朔的主子倒台了！这意味着，赫连朔这支孤悬在外的军队，瞬间从争夺王位的筹码，变成了需要被清洗的余孽！他的处境，已危如累卵！
“乌维……此人如何？”赵擎靠在引枕上，声音低沉，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影一答道：“回侯爷，四亲王乌维，性烈多疑，手段狠辣，与吐蕃往来甚密，对……对阿尔丹公主殿下的正统身份，素来极力排斥。他若掌权，对公主殿下，对我北疆，恐非善事。”
沈清漪心中一沉。阿尔丹在雪山神殿，神殿态度超然，但若乌维执掌大权，是否会强行对神殿施压，交出阿尔丹？赫连朔得知主子败亡，会作何反应？狗急跳墙，挥师攻打北疆，以战功向新主表忠？还是……另寻出路？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德忠略显惊慌的通传：“娘娘，侯爷！赫连朔……赫连朔亲率百骑，已到关外三里处，言……有要事，求见娘娘与侯爷！”
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赫连朔显然已经得知了云京的剧变，他坐不住了！
帅帐内的空气瞬间紧绷。
赵擎目光一寒，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被沈清漪轻轻按住。她看着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却坚定：“你伤重未愈，不宜劳神。我去见他。”
“清漪……”赵擎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赫连朔此时前来，绝非善意。
“放心，”沈清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底金芒流转，“今时不同往日。他若识相，尚有转圜余地。他若想趁火打劫……”
她没有说下去，但周身自然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凤凰威仪与太后威严的气势，已说明了一切。她转身，对影一道：“传令，开关，请赫连将军至辕门外叙话。命秦风率铁卫营于辕门内列阵，没有本宫号令，不得妄动。”
“是！”
沈清漪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将体内那股澎湃的力量稍稍收敛，却让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更加凸显。她看了一眼榻上目光深邃的赵擎，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毅然转身，向帐外走去。
阳光透过辕门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她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赫连朔一骑白马，独立于百名精锐铁骑之前，银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他依旧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那股压抑不住的焦躁与隐隐的杀气，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风暴，即将再次来临。而这一次，苏醒的雄狮虽仍卧于榻上，涅盘的凤凰，已准备展翅迎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