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内,烛火摇曳,将列祖列宗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跪在冰冷蒲团上的我。香炉中三炷清香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殿宇每个角落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死寂。窗外,天色灰蒙,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远处隐约传来的、并非鸡鸣而是警钟与马蹄的杂沓声响,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在心头。
我跪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膝盖早已麻木,刺骨的寒意自青砖地面渗入四肢百骸,与体内翻涌的剧毒交织,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高德忠和挽月远远守在殿门阴影处,如同两尊石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死水般的宁静,或者说,惊扰了我那根已绷至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心弦。
脑海中,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又破碎消散。赵擎苍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脸;胡军医绝望的摇头;平西王叛军攻破潼关的急报;朝堂上众臣惊惶却又强作镇定的眼神;阿尔丹那双盛满担忧与恐惧、却又努力显得坚强的眸子……还有,袖中那枚触手冰凉、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可能的云中国玉佩。
救国?救他?
这两个选择,如同两座巨大的磨盘,反复碾压着我的灵魂。选择救国,意味着我必须立刻回到养心殿,以太后之尊,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组织京城防御,哪怕最终玉石俱焚,也要站着死。这意味着,我将彻底放弃对赵擎施救的最后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生命流逝。选择救他,行那九死一生的换血邪术,或许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但京城必乱,国必亡,我们即便侥幸偷生,也不过是丧家之犬,余生都将在愧疚与煎熬中度过。
哪一个选择,都是地狱。
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先帝,端嫔,父皇……你们告诉我,我该如何选?这万里江山,这黎民百姓,难道真的要断送在我这妇人之手?赵擎……那个为我挡箭、为我浴血、为我撑起这片残破天空的男人,我难道真要亲手放弃他?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挣扎几乎要将我吞噬之际,指尖无意中再次触碰到了那枚玉佩。那冰凉滑腻的触感,竟奇异地带给我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云中国……阿尔丹……先帝的秘密安排……这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线生机?赵擎昏迷前那句“凤翼计划”,难道仅仅是指那条通往北疆的密道?还是……另有深意?
“凤翼”……凤凰折翼,亦可垂天?绝境之中,是否意味着必须行非常之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我混沌的脑海!如果……如果我不做选择呢?如果……我将这两个看似对立的选择,强行融合呢?
救国,未必一定要死守京城!救他,也未必一定要立刻行那必死的邪术!
京城,是政治中心,是象征,但绝非唯一的堡垒。平西王叛军势大,京城兵力空虚,硬守无异于以卵击石。若能跳出京城这个必死之局,或许……或许还有转机!赵擎的“凤翼计划”,那条通往北疆的密道,或许并非仅仅是一条逃生的退路,而是一条……战略转移的通道?北疆虽残破,但地域广阔,有赵擎多年经营的根基,有忠于他的边军残部,更有……与云中国接壤的可能!若我能携赵擎、阿尔丹,以及部分核心力量,秘密转移至北疆,依托天险,联络云中国,或许能重新凝聚力量,与平西王乃至吐蕃周旋!届时,京城或许会暂时陷落,但只要大旗不倒,希望就还在!
而救赵擎……那换血邪术凶险万分,在京城强敌环伺、人心惶惶之下施行,成功几率渺茫。但若到了相对安全的北疆,有了更充分的准备,或许……或许能多一分把握?即便最终失败,至少,我们努力过,战斗过,而非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战栗,既因为其大胆,更因为其背后蕴含的巨大风险。秘密离京,意味着放弃帝都,必然导致朝野震动,甚至可能被斥为弃城而逃,威信扫地。途中任何闪失,我们都将万劫不复。北疆情况未明,能否站稳脚跟亦是未知数。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国运,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但……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死守京城,十死无生;放弃赵擎,我生不如死。这第三条路,虽九死一生,却终究……有一线生机!
“高德忠。”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奴在!”高德忠连滚带爬地近前。
“你立刻秘密出宫,持本宫凤佩,去见影一!告诉他,启动‘凤翼计划’!但目标变更,不是北上隐匿,而是……移驾北疆,重设行在!着他即刻挑选绝对忠诚可靠的‘夜枭’死士,准备车马、药物、干粮,并设法与北疆郭放将军取得联系,令其在边境接应!要快!务必在今日天黑前准备妥当!”
高德忠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触及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立刻重重磕头:“老奴……万死遵旨!” 说完,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黑暗中。
“挽月。”
“奴婢在!” 挽月扑到近前。
“你回镇国公府,协助胡军医,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吊住侯爷的性命!准备好担架与一切急救之物,随时准备转移!记住,此事绝密,除胡军医外,不得让任何人察觉!”
“是!奴婢明白!” 挽月含泪应下,匆匆离去。
安排完这些,我强撑着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酸软,几乎栽倒。我扶着冰冷的盘龙金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下来,是最难的一步——稳定朝堂,为我秘密离京争取时间,并安排好“后事”。
我回到养心殿,天色已微明。张阁老、李尚书等人显然一夜未眠,仍在焦急等待。见我归来,众人连忙迎上。
“娘娘,局势危急,需早定大计啊!” 张阁老须发皆白,满脸忧色。
我坐回凤椅,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刻意装出疲惫却强打精神的模样,沉声道:“众卿辛苦了。本宫思索一夜,已有决断。”
众人精神一振,凝神静听。
“平西王叛乱,国难当头,京城乃国本所在,绝不能有失!然敌强我弱,需行非常之法。” 我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本宫决定,即日起,京城实行最高戒严,由秦风将军全权负责城防。张阁老、李尚书,朝政日常,由你二人会同睿郡王(一位相对安分的宗室)暂理。对外宣称,本宫与皇上将移驾西苑离宫‘静养’,以示与军民同甘共苦,实则……本宫要亲赴北疆,督师平叛!”
“什么?娘娘要亲征北疆?”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娘娘!万万不可啊!北疆路途遥远,叛军势大,娘娘凤体怎可轻涉险地?” 李尚书急道。
“是啊娘娘!京城不可无主啊!” 众人纷纷劝阻。
我抬手压下议论,目光锐利:“正因为京城是根本,才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城之守!本宫亲赴北疆,一则可振奋边军士气,二则可联络周边藩镇,三则……可避开叛军锐气,以空间换时间!至于京城,有众卿在,有秦风将军在,有数万忠勇将士在,本宫相信,定能固若金汤!本宫离京期间,一应政务,由张阁老、李尚书、睿郡王三人共议决断,遇有要事,八百里加急报于北疆行在!此乃懿旨,不得再议!”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众人面面相觑,虽觉此举太过冒险,但见我意已决,且似乎有理有据(至少表面如此),加之京城危局确实需要打破,最终只能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此事需绝对机密!” 我补充道,“本宫离京之事,除在场诸公外,不得泄露半分!对外只言移驾西苑静养。若有人敢泄露军机,动摇人心,立斩不赦!”
“臣等明白!”
安排好朝堂之事,我已身心俱疲。打发走众臣,我立刻唤来秦风,密嘱他京城防务要点,尤其是要稳住军中情绪,严防内奸。秦风虽对我要离京的决定充满担忧,但作为军人,他以服从为天职,郑重立下军令状,誓与京城共存亡。
做完这一切,已是午后。我回到内殿,几乎虚脱。高德忠悄声回报,影一那边已准备就绪,今夜子时,便可从密道离京。挽月也传来消息,赵擎情况依旧危殆,但用了虎狼之药,暂时吊住了一口气。
子时……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决绝的女子。这还是那个曾经母仪天下、执掌凤印的沈清漪吗?我缓缓取下九翚四凤冠,褪下繁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又将那枚云中国玉佩,用丝线牢牢系在颈间,贴身藏好。
最后,我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两封密信。一封给张阁老和李尚书,言明若事不可为,可相机南迁,保全宗庙,以图后举。另一封,则是给阿尔丹的。信中,我并未言明她的身世,只嘱托她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坚强活下去,守护好自己,或许……未来需要她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我将信密封好,交给一名绝对可靠的老太监,令其在我离京后,视情况交付。
夜色,如期降临。京城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戒严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兵士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
子时将近,我屏退所有宫人,只带着高德忠,悄无声息地来到御花园深处一处假山之后。影一如同鬼魅般现身,低声道:“娘娘,一切就绪。车马已在密道出口等候。侯爷和公主殿下也已安全抵达。”
我点了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夜幕下巍峨而沉默的紫禁城。这座承载了我半生荣耀、痛苦、挣扎与希望的牢笼,今夜,我将主动离开它。前方是未知的艰险,是九死一生的征途。
“走吧。”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毅然转身,步入了假山下那条幽深黑暗的密道。身后,宫城轮廓渐渐模糊,仿佛一个正在远去的、巨大的坟墓。
凤翼垂天,不飞则已,一飞……或将冲天,亦或,折翼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