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外的风,裹挟着沙砾与血腥气,呜咽着掠过残破的城垣。关隘之内,临时充作行辕的守备府邸,灯火彻夜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伤患呻吟与草药苦涩的沉重压抑。我一身沾染了尘土与暗红血渍的素色骑装,未卸甲胄,立在简易的病榻前,望着榻上那个气息微弱、面色金纸的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浸在冰窖之中。
靖安侯赵擎。
两个时辰前,他还如同出鞘利剑,率领玄甲骑兵,在吐蕃巫师催动的毒烟与箭雨中,为我杀出一条血路,其悍勇之姿,宛若战神临世。而此刻,他胸腹间缠绕的厚厚绷带仍在不断渗出鲜红,薛神医与几位军中医官围在榻前,施针用药,额上冷汗涔涔,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那支淬了诡异剧毒、几乎贯穿了他肺腑的狼牙箭,虽已被取出,但毒性之烈,远超想象。
“如何?”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似自己的。
薛神医转过身,噗通跪地,老泪纵横:“娘娘!侯爷……侯爷伤势极重,箭毒已随血脉侵入心脉……若非侯爷内力深厚,强撑着一口气,早已……如今,虽用‘七心海棠’汁液勉强压制了部分火毒,但……但毒性刁钻,与旧伤交织,臣……臣只能尽力吊住侯爷元气,能否撑过今夜……全凭天意了!”
天意?
我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勉强扶住一旁的桌案才站稳。天意何其残忍!他刚刚为我,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浴血搏杀,击退了强敌,却要倒在这胜利的曙光将至的时刻?
“不惜一切代价!”我猛地攥紧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本宫即刻传令去寻!若……若需至亲之血为引,本宫……”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愿以己身相替,却猛然想起先帝密信中那残酷的“至亲心头热血”之法,对象并非是我。
“娘娘!”薛神医骇然叩首,“万万不可!龙体凤体关乎社稷,岂容有失!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他顿了顿,艰难道,“如今……唯有以百年老参、雪山灵芝等珍稀药材,辅以金针渡穴,强行激发侯爷自身生机,或有一线希望……但即便醒来,恐怕……恐怕也会元气大伤,武功难复旧观……”
武功难复……元气大伤……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赵擎一生戎马,武功是他安身立命、镇守边关的根本!若就此废去,对他而言,岂非比死更难受?
我缓缓走到榻边,俯视着他紧闭的双目,那张平日里坚毅冷峻的面庞,此刻因失血和痛苦而扭曲,薄唇紧抿,毫无血色。我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黑发,触手一片冰凉。
“赵擎……”我低声唤道,声音哽咽,“你答应过本宫,要守住这江山……你不能言而无信……”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他仍在与死神搏斗。
“薛神医,”我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了几分太后的威仪,“你在此亲自照料,需要何物,直接向高德忠索取。本宫出去处理军务,若有任何变化,即刻来报!”
“臣遵旨!”薛神医重重叩首。
我深深看了赵擎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充满药味的房间。门外,寒风凛冽,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高德忠与几名将领、文官早已候在院中,人人面带悲戚与忧色。
“娘娘,侯爷他……”一位副将红着眼眶问道。
“靖安侯为国负伤,太医正在全力救治。”我打断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今玉门关初定,敌军虽退,但并未远遁,百废待兴,绝非悲伤之时!诸位将军,各司其职,整饬防务,清点伤亡,安抚百姓,严防敌军反扑!阵亡将士,厚加抚恤;有功之臣,待本宫禀明皇上,论功行赏!”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诺,精神为之一振。
我又看向随行的户部郎中:“伤亡抚恤、军械补充、关隘修复所需银两,即刻核算,以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请张阁老优先拨付,不得有误!”
“下官明白!”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稳定着因主帅重伤而可能产生的浮动军心。我知道,此刻我绝不能倒下,更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我必须撑起这片天,为了赵擎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也为了这万千将士和边关百姓。
处理完紧急军务,已是月上中天。我并未回房休息,而是让高德忠带着我,登上了玉门关残破的城楼。
关外,是无垠的黑暗,唯有远处吐蕃军营的零星火把,如同鬼火般闪烁。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脚下,是白日激战留下的斑驳血迹和断箭残骸。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焦糊气味。
我扶着冰冷的雉堞,极目远眺,心中却是一片空茫。这一战的惨烈,远超预期。吐蕃的巫师军团,那诡异的毒烟,赵擎的重伤……这一切都表明,敌人比想象中更强大,更诡异。仅仅守住玉门关,还远远不够。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那西域奇毒和巫师威胁,边关永无宁日。
先帝的铜匣……宸妃的血书……太后的秘辛……西域的阴影……
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我隐隐感觉到,玉门关的这场血战,似乎并不仅仅是两国交锋,其背后,仿佛有一条更深的、连接着宫廷秘闻与西域邪术的暗线。庄亲王、吐蕃、西域巫师……他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那“彼岸蛊”、“赤焰修罗散”……是否同出一源?
赵擎的重伤,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通往帝国最深层黑暗的大门。我知道,若想真正赢得这场战争,若想彻底铲除威胁,我必须直面这黑暗,哪怕其中隐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高德忠。”我轻声唤道。
“奴才在。”
“传书回京,以本宫名义,请张阁老暂摄朝政,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必奏报。本宫要留在玉门关,直至靖安侯脱离险境,直至边关局势彻底稳定。”
高德忠一惊:“娘娘!此地凶险,且朝中……”
“朝中有张阁老和李尚书,本宫放心。”我打断他,语气决绝,“边关不稳,京师何以安宁?本宫心意已决,不必再劝。另外……”我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亲自去办,将本宫离京时秘密携带的那件东西……取来。”
高德忠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娘娘!您是说……那铜匣?”
我缓缓点头,目光投向漆黑的远方:“是时候了。本宫倒要看看,这匣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值得先帝如此郑重告诫,又引得魑魅魍魉如此觊觎!”
凤血已染玄黄,这江山社稷,不能再被动应对。我要主动出击,揭开所有迷雾,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要闯上一闯!
夜色如墨,寒风更烈。我独立城头,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峭,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