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案悬,权停”的口谕,如同一道无形的界碑,将太后中毒一案暂时封存于迷雾之中。然而,这并非终结,而是一种更具张力的蛰伏。我知道,那双隐藏在暗处、与西域奇毒关联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一切。而“端午宴,安”这四个字,则是我眼前必须跨越的第一道险关。德妃经此一役,虽断腕自保,但元气未伤,其势力盘根错节,端午宫宴,无疑是她扳回一城、甚至反戈一击的绝佳舞台。
接下来的日子,我全身心投入到端午宫宴的筹备中。表面上是依制操办佳节庆典,暗地里却是一场步步为营的防御战。我与端嫔、以及被皇帝点名协同的谨妃(一位资历老、性子温和、与世无争的妃嫔)共同理事,但主导权在我。我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从宴席菜单、器皿陈设、乐舞编排,到宾客座次、宫人调配、安全巡查,无一不反复核查,务求滴水不漏。
我尤其注重饮食安全。所有食材采买,皆派双人记录核对,来源可溯。御膳房人手,暂时由我信任的掌事太监统一调度,关键岗位增派心腹盯防。宴席所用酒水、茶点,皆需经银针验毒,并由专人试尝。就连宴会上预备赏赐给宗室命妇的香囊、绢花,我也命人逐一检查,防止有人夹带暗器或药物。
德妃那边,果然没有闲着。她以“熟悉旧例、分担辛劳”为名,频频过问宴席细节,尤其对乐舞司新排的、据说源自西域的“胡旋舞”表现出极大兴趣,多次召见乐师询问,并“建议”在宴席高潮时表演,以显“四海升平”。我心知肚明,西域乐舞,极易与之前的香料毒案产生联想,若在宴会上出现任何差池,都可被曲解为我的失职,甚至暗示我与西域有所牵连。我以“太后静养,不宜喧哗”为由,坚持将胡旋舞改为更庄重的宫廷雅乐,德妃虽面露不悦,却也未再强求。
然而,我知道,她绝不会只有这一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端午前一日,内务府呈上最终确定的宴席菜单请我过目。我仔细审阅,目光落在了一道名为“百果酿蜜羹”的甜点上。此羹需用多种鲜果和御赐蜂蜜调制,是太后往日颇为喜爱的节令甜品。如今太后病重,此羹仍按旧例制备,本无不妥。但我脑中瞬间闪过小顺子供词中“混在蜂蜜里”的字眼,心中警铃大作。
“这道蜜羹,所用蜂蜜是何处采买?何人经手?”我沉声问道。
内务府管事回道:“回娘娘,是京郊皇庄特供的枣花蜜,由尚食局专人领取,记录在册。”
“将所有经手此蜜的宫人名单,以及蜜羹制备全过程的当值人员名录,即刻报来。宴席当日,此羹由本宫指派专人负责呈送,一应器皿,全部启用全新未曾开封的。”我下令道。宁可过度谨慎,也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管事虽觉诧异,但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端午当日,天色未明,我便起身梳洗。今日我选了一身石榴红缂丝五毒纹宫装,既应景喜庆,又不失威仪。发髻高绾,簪一支赤金点翠翔凤步摇,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行动间光华内敛。我知道,今日我不仅是宴会的操办者,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言一行,皆需恰到好处。
辰时正,百官宗室、内外命妇依序入宫,体和殿内外一片锦绣辉煌,笑语喧阗,节日气氛浓郁。我与德妃、端嫔、谨妃等高位妃嫔立于殿前,迎候圣驾。德妃今日一身绛紫色绣金牡丹宫装,珠光宝气,笑容得体,与端嫔的月白素雅、谨妃的宝蓝沉稳形成鲜明对比。她见到我,含笑颔首,眼神却如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巳时初,皇帝驾临。他身着明黄色龙袍,气度威严,接受众人朝拜后,目光扫过全场,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便升座宣布开宴。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宴席正式开始。
初始一切顺利。歌舞升平,宾主尽欢。我端坐席间,看似从容应酬,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着任何细微的异常。挽月侍立身后,不时低声禀报各处巡查回报的“一切正常”。
酒过三巡,到了献礼环节。各位妃嫔、宗室纷纷向皇帝进献端午贺礼,无非是香囊、艾草、五毒饼、长命缕等应景之物,寓意吉祥。轮到德妃时,她盈盈起身,手捧一个紫檀木雕花锦盒,笑道:“臣妾听闻西域有一种奇草,名为‘避毒蒿’,香气独特,可驱邪避疫。特托人寻得些许,制成香囊,献给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百毒不侵。”
西域避毒蒿!我的心猛地一紧!她果然在此处埋了伏笔!在刚刚经历过西域奇毒风波之后,献上西域香草,其心可诛!若皇帝收下,日后若有任何与“毒”相关的事情发生,此物便可成为攻讦我的借口(因我协理六宫,安保不力);若皇帝不收,她又可渲染皇帝对西域之物心存芥蒂,间接坐实之前毒案的严重性。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德妃手中的锦盒上。端嫔垂眸不语,谨妃面露忧色。皇帝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目光淡淡扫过锦盒,并未立刻表态。
就在这微妙时刻,我起身离席,走到殿中,向皇帝行礼道:“皇上,德妃姐姐一片心意,寓意深远。臣妾近日协理宫务,查阅典籍,亦知此‘避毒蒿’确为西域珍品。然,臣妾以为,我中原大地,物华天宝,艾草、菖蒲等物,驱邪避疫之效自古有之,且更合我朝习俗。不若将德妃姐姐所献避毒蒿,置于太医院研析,以广见闻,而皇上随身之物,仍以我中原祥瑞为宜,方显根基稳固,江山永固。” 我一番话,既肯定了德妃的“心意”,又巧妙地将西域之物引向“研究”而非“使用”,并拔高到“中原根基”的高度,合情合理,让人难以反驳。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缓缓开口道:“婉妃所言有理。德妃之心,朕已知之。此蒿便按婉妃所言,交太医院处置吧。朕今日,便佩皇后昔日所绣的五毒香囊即可。” 他提及已故皇后,既彰显念旧之情,又彻底堵住了德妃的后续之言。
德妃脸上笑容不变,但捧着锦盒的手指微微收紧,躬身道:“臣妾遵旨,皇上圣明。” 她退回座位,目光扫过我时,冷意一闪而逝。
这一回合,看似平静度过。但我知道,德妃的杀招,绝不会如此简单。
宴席继续进行,气氛似乎重新融洽。到了呈上“百果酿蜜羹”之时,我特意示意我指派的心腹太监亲自负责分羹。一切井然有序。然而,就在羹汤即将呈至御前时,异变突生!负责为御席旁一位年幼郡主呈羹的小宫女,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手中的玉碗猛地倾斜,温热的蜜羹眼看就要泼洒在郡主身上!
“小心!”我身旁的挽月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小宫女的手腕,稳住了玉碗,只有少许羹汤溅出,并未伤及郡主。但那小宫女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在御前失仪,还是险些烫伤宗室郡主,这可是大罪!
德妃立刻出声,语气严厉:“怎么回事?!如此毛手毛脚,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她目光转向我,“婉妃妹妹,这宫人调度,可是你亲自安排的?” 矛头直指我的管理能力。
我心中冷笑,果然在这里等着!绊倒?哪有那么巧?定然是有人故意设计!我快步上前,先查看郡主无恙,然后对皇帝请罪:“臣妾失职,惊扰皇上、郡主,请皇上降罪。” 接着,我转向那小宫女,声音沉稳却带着威压:“你是哪个司局的?方才为何跌倒?如实禀来,若有半句虚言,严惩不贷!”
小宫女浑身发抖,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是尚食局的……方才……方才不知怎的,脚下一滑……”
“脚下一滑?”我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脚下的金砖地面,光滑如镜,并无水渍油污。“挽月,检查她的鞋底!”
挽月上前抬起宫女的脚,只见鞋底沾着少许透明的、黏腻的膏状物。“娘娘,鞋底有东西!”
我立刻命太医查验,回报是一种极易导致打滑的树胶!有人提前涂在了她必经之路上!
“皇上,”我转身禀报,“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陷害!意图借此制造事端,扰乱宫宴,其心可诛!请皇上准许臣妾彻查此事!”
皇帝面色一沉,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德妃脸色微变,未再言语。
皇帝扫视全场,目光冰冷:“今日端午佳节,竟有人行此龌龊之事!婉妃。”
“臣妾在。”
“朕准你查!宴后,一查到底!现在,继续宴饮,莫让小人败了兴致。” 皇帝一锤定音,维持了宴会的体面,却也表明了追查的态度。
宫宴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送走宾客,我立刻下令拘押相关宫人,封锁现场。我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德妃的连环计,一环扣一环,虽然被我逐一化解,但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个在暗中涂抹树胶的人,能否揪出,直接关系到能否撕开德妃阴谋的口子。
夜色笼罩下的宫闱,节日的余温尚未散尽,新一轮的暗战,已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