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那位曾指证过父亲的师爷暴毙途中的消息,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劈开了永和宫看似平静的夜幕。我独坐灯下,指尖冰凉,挽月带来的消息如同鬼魅的低语,在耳边反复回响。灭口?还是柳家余孽疯狂反扑的前奏?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暗处的敌人已不再满足于潜伏,开始亮出獠牙。而目标,很可能就是我这个沈家最后的血脉,这个亲手将柳家势力逼入绝境的“婉妃”。
风雪拍打着窗棂,那盆端嫔所赠的绿萼梅在灯影中摇曳,幽香凛冽,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不祥的预兆。我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已空的素银耳坠,皇帝通过高德忠取走了情报,却依旧沉默。贤妃那边深不见底,太后冷眼旁观,端嫔隐在幕后……我如同一叶孤舟,飘摇在惊涛骇浪之中,四周皆是迷雾与暗礁。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次日清晨,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精神却因高度紧绷而异常清醒。我如常梳洗,强打精神处理宫务,言行举止不敢有丝毫异常,心中却已将警惕提到了极致。饮食起居,皆由挽月亲自经手,银针试毒已成惯例,连熏香、脂粉都仔细查验。永和宫内外,我亦暗中嘱咐几个可靠的老宫人,多加留意陌生面孔与异常动静。
然而,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往往最为窒息。一连三日,宫中波澜不惊。贤妃处依旧沉寂,慈宁宫也无异常,连前朝似乎也因年关将近而暂时平静下来。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第四日深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我正对着一卷书册怔怔出神,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啸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擦过了窗纸!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来了?!是刺客?还是……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猛地吹熄了手边的灯烛,迅速滑入床榻内侧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右手已悄然握住了枕下藏着的、端嫔所赠的那根纤细银丝。
黑暗中,那窸窣声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紧接着,是几声极有规律的、类似鸟喙啄击窗棂的轻响:笃,笃笃,笃。
三急两缓!是端嫔约定的紧急暗号!
我心中惊疑不定,端嫔为何此时亲自前来?而且是用这种极其危险的方式?难道出了天大的事?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压低声音:“窗外何人?”
“梅魂已动,速开窗!” 窗外传来端嫔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
梅魂?是指那盆绿萼梅?已动?是什么意思?我不及细想,轻轻拨开窗栓,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伴随着一个如同鬼魅般迅捷闪入的黑影,正是端嫔!她依旧一身夜行衣,身形矫健,落地无声,但呼吸却略显急促,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惊怒?
“姐姐?何事如此紧急?”我掩上窗,心惊肉跳地问。
端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我生疼,她的声音带着冰碴子:“你昨日是否通过绿萼梅,向皇上传递了关于北疆军务的消息?”
我心中巨震!她怎么会知道?!那是我与皇帝之间绝密的通道!
“姐姐何出此言?那梅……”我下意识想否认。
“休要瞒我!”端嫔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皇上身边有柳家埋了二十年的钉子!你那消息刚递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慈宁宫和景仁宫就都得了信儿!虽然不知具体内容,但‘婉妃借梅传讯,疑与北疆有关’这十二个字,此刻恐怕已经摆在某些人的案头了!”
轰隆!我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皇帝身边有柳家的钉子!我冒着奇险传递的消息,竟然在第一时间就泄露了?!慈宁宫!景仁宫!太后和贤妃都知道了!完了!全完了!这不仅意味着我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更意味着我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在敌人的目光之下!他们现在知道我在为皇帝探查北疆之事,知道我是皇帝的人!接下来等待我的,将是雷霆万钧的灭顶之灾!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端嫔抓着我才没瘫软下去。
“怎么……怎么会……”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端嫔语气急促,“听着!太后那边暂时按兵不动,或许是想看看皇上如何反应,或许另有打算。但贤妃……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收到密报,最迟明日,她必有动作!目标就是你!你必须立刻想办法自救!”
自救?如何自救?消息泄露,皇帝必然震怒且自身难保,岂会再保我?太后冷眼旁观,贤妃磨刀霍霍,我已是瓮中之鳖!
“我……我能怎么办?”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
端嫔死死盯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今之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抢在贤妃发难之前,主动向皇上请罪!”
主动请罪?我愕然。
“没错!”端嫔语速极快,“你立刻手书一封请罪折子,言辞恳切,就言你因前番遇刺,心中恐惧,又听闻北疆似有风波,忧心国事,故而在照料绿萼梅时,偶然发现梅枝有异,疑是前朝密信之法,心中不安,遂依样画葫芦,将一些道听途说的北疆传闻暗藏其中,本想禀报皇上,又恐是无端臆测,反扰圣听,故犹豫未决。如今思之,惶惧万分,特来自首请罪,听凭皇上发落!”
我瞬间明白了端嫔的意图!她是要我将“主动探查”扭转为“偶然发现”和“惶恐自首”!将传递情报的行为,解释为因害怕而模仿前朝密法、传递不确定消息的“糊涂之举”!这样,虽然仍有罪责,但动机从“刺探”变成了“忧心”与“恐惧”,性质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将泄密的责任,引向了那盆绿萼梅本身可能存在的“前朝密法”嫌疑,甚至……可以隐晦地将嫌疑引向赠梅的端嫔(但端嫔让我如此做,定然有后手解脱),从而将水搅浑,争取一线生机!
这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等于将自身性命完全寄托于皇帝的判断与……或许仅存的一丝旧情!
“皇上……会信吗?”我声音发颤。
“皇上多疑,但更恨背叛!”端嫔眼神冰冷,“你若主动坦白,看似认罪,实则是向他示警——他身边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能如此快将消息泄露给后宫!这比北疆情报本身,更能触动他的逆鳞!同时,你也将贤妃和太后知道你‘传讯’之事摆到了明处,皇上若此时处置你,等于承认消息泄露,打草惊蛇!他或许……会暂时按兵不动,甚至,需要你这个‘鱼饵’,来钓出更大的鱼!”
端嫔的分析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光!我猛地清醒过来!没错!皇帝首要的是清除内鬼,稳定内部!我的“请罪”,反而可能成为一个将计就计的契机!
“我明白了!”我眼中燃起一丝决绝的光芒,“我这就写!”
“笔墨要快!内容要真真假假,惶恐之情要真切!写完后,立刻让挽月设法直接交到高德忠手中,就说你惊惧病发,欲面圣请罪,但恐污了圣目,故先上请罪书!”端嫔迅速吩咐,“我不能再留,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决绝,有关切,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随即,她身形一闪,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出窗外,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点燃灯烛,铺开宣纸,手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端嫔的指点,斟字酌句,以极其惶恐、泣血般的笔触,写下了那封“请罪折子”。信中,我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因接连遇险而精神紧张、草木皆兵的后妃,偶然识破梅中“玄机”后,既想忠君报国,又怕惹祸上身,最终犯下大错的可怜形象。
写罢,我唤醒外间守夜的挽月,将折子密封好,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惊恐的眼睛,低声道:“挽月,你我主仆性命,皆系于此。你立刻想办法,务必亲手将此信塞到高德忠公公手中,就说我突发急症,心智昏乱,写下此信,求公公务必转呈皇上!快去!无论遇到何人盘问,只说是急病求医!”
挽月虽不明就里,但见我神色决绝,重重点头,将信揣入怀中,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挽月走后,我独坐空殿,听着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我不知道端嫔的计划能否成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决断,更不知道贤妃的屠刀何时会落下。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是高德忠!他独自一人,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凝重。他手中没有圣旨,没有枷锁,只有我昨夜那封密封的请罪信。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缓缓道:“婉妃娘娘,皇上……看了您的折子。”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高德忠顿了顿,声音低沉无波:“皇上口谕:婉妃沈氏,心思恍惚,行为失当,念其初犯,且情有可原,着禁足永和宫思过,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宫务事宜,暂交由德妃打理。钦此。”
禁足思过!我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不是立即问罪!是禁足!皇帝采纳了端嫔的计策!他暂时保下了我!他要用我这个“鱼饵”!
“臣妾……领旨谢恩!”我伏地叩首,声音哽咽,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高德忠将折子放在桌上,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随即躬身退去:“娘娘……保重。”
殿门缓缓关上,永和宫从此成为一座华丽的牢笼。我知道,暂时的安全背后,是更加凶险的博弈。皇帝将我禁足,既是保护,也是隔离,他要以我为诱饵,看清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而贤妃、太后,还有那隐藏在皇帝身边的柳家钉子,又会如何应对?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风雪渐息,天际露出一线惨白的微光。那盆绿萼梅静静地立在窗前,梅魂惊动之后,带来的是一场生死时速的逆转。而我,这场风暴的核心,必须在禁足的牢笼中,继续下一场更加孤独、也更加危险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