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景仁宫那一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暗藏机锋的“叙话”,如同在我本就紧绷的心弦上又拧紧了一圈。她抛出的“倚仗”之说,像一枚裹着蜜糖的钓钩,悬在我面前,诱人却又危险。我以谦卑恭顺的姿态虚与委蛇,未置可否,心中却雪亮:一旦明确站队,便再无转圜余地,必将卷入贤妃与太后之间更深层的权力旋涡。眼下局势未明,皇帝态度暧昧,贸然投靠任何一方,都可能成为弃子。
回到长春宫西配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与陈旧威仪的气息愈发令人窒息。东配殿苏容华那边依旧静悄悄的,但那种病弱的沉寂之下,仿佛潜藏着无声的哀怨与警惕。我愈发深居简出,协理宫务时更加谨小慎微,非必要绝不踏入长春宫正殿范围,每日只在西配殿与内务府各司局之间往返,如同一抹无声的影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贤妃的拉拢方才试探过,另一股更强大的压力便接踵而至。这日清晨,我正欲前往尚服局查看中秋宫宴的服饰准备情况,永和宫的瑾汐姑姑却悄然而至。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恭谨,带来的却是端嫔的口信:太后娘娘凤体稍安,近日颇有雅兴,欲召几位潜心静养的妃嫔明日巳时往慈宁宫佛堂,一同抄录《药师经》,为边关将士祈福,也为苏容华祈福安康,特邀婉仪同往。
太后召见!抄经祈福!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绝非简单的佛事活动!苏容华中毒风波未平,太后此时以祈福为名召集妃嫔,且特意点了我这个新晋婉仪、如今又住在是非之地长春宫的“邻居”,其用意不言自明——这是太后在贤妃动作之后,亲自出手敲打与审视!她要亲眼看看,我这个被皇帝骤然提拔起来、又似乎与内务府整顿有涉的“新贵”,究竟是何等角色,对皇帝、对后宫局势,又是何种态度!
“臣妾领旨,明日定当准时前往,虔心为太后娘娘、为容华娘娘、为边关将士祈福。”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恭敬应下。太后的懿旨,无可推拒。
瑾汐姑姑深深看了我一眼,并未多言,便躬身退去。那一眼,平静无波,却似有千钧之重。
这一日,我心神不宁。挽月等人听闻太后召见,亦是面露忧色。慈宁宫,那是后宫真正的权力核心,太后积威之下,一举一动皆关乎生死。明日之行,无异于赴一场鸿门宴。
次日,我早早起身,沐浴更衣,选了一身最为素净的月白暗纹宫装,发髻简约,只簪一支素银簪并两朵小小的白色绒花,脂粉淡施,力求显得庄重、恭顺、且毫无锋芒。巳时初,我乘轿至慈宁宫。宫门深重,气氛肃穆,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无形的威压。
佛堂设在慈宁宫后殿,檀香袅袅,梵音低唱。我到时,已有几位妃嫔在座,多是些平日潜心礼佛、不甚得宠的低位嫔御,个个屏息静气,神色恭谨。贤妃、德妃并未在场,想来太后此次召集的,皆是些看似“安分”之人。苏容华自然也未到,她仍在病中。
片刻,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而出。她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绣金线万寿纹常服,虽面带病容,略显清瘦,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洞悉一切的威仪与冷冽。众人连忙跪地行礼。
“都起来吧,今日是祈福,不必拘礼。”太后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在主位蒲团上坐下,示意众人落座。
宫人奉上经卷笔墨。太后并未多言,率先提笔,开始抄录。佛堂内一片寂静,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极轻的磨墨声。我垂首敛目,凝神于笔端,一字一句,工整抄录,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抬头四处张望。
时间在檀香与墨香中缓缓流淌。太后始终未曾开口,但她那无形的威压却笼罩着整个佛堂,令人大气不敢出。我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偶尔会似有若无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带着审视与衡量。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太后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掌事宫女连忙奉上参茶。太后呷了一口,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婉仪近日协理宫务,可还顺手?”
来了!我心中一紧,连忙放下笔,起身垂首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妾才疏学浅,幸得贤妃娘娘、德妃娘娘指点提携,方能勉强应对,不敢言顺手,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嗯,尽心竭力便好。”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移开,“皇上日理万机,尔等在后宫,能为其分忧,是尔等的福分。只是……”她话锋微转,声音沉了几分,“宫闱之地,首重安宁。前番风波,惊扰圣心,实乃不幸。如今一切初定,更需上下齐心,谨守本分,以和为贵,切莫再起波澜,徒惹是非。婉仪,你说是不是?”
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太后这话,明着是训诫众人,实则是敲打我!她在警告我安分守己,不要借着协理宫务之便,再生事端!“以和为贵”,是在暗示我不要继续深究内务府旧事?还是在告诫我不要卷入贤妃等人的争斗?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我深深俯首,“臣妾定当谨记娘娘训示,恪守宫规,安分守己,绝不敢有违‘以和为贵’之旨。”
太后凝视我片刻,见我对答恭顺,神色并无异常,方才缓了语气:“你能明白就好。哀家老了,只愿后宫清平,皇上无后顾之忧。苏容华此番遭难,哀家心痛不已,只望她早日康复。你既与她比邻而居,平日亦当多加看顾,以示姐妹之情。”
“臣妾遵旨。”我连忙应下。太后将照顾苏容华的担子也压到我身上,既是名正言顺的吩咐,也是一种更紧密的监视与捆绑——我与长春宫、与苏容华(乃至她背后的太后)的关联,被进一步强化了。
又静默片刻,太后似有些倦了,便命众人跪安。我随着众人退出佛堂,直到走出慈宁宫那沉重的宫门,才感觉那压在心口的巨石稍稍移开,但那股寒意,却已深入骨髓。
回到长春宫,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却驱不散满室清冷。我独坐窗前,回味着太后那番绵里藏针的话语。她的警告清晰而直接:安分守己,勿再生事。这意味着,我之前协助核查内务府账目的行为,已引起她极大的不满和警惕。她今日召见,既是施压,也是划下红线。
然而,更让我心惊的是太后对苏容华的态度。她言语中流露出真切的痛心,并明确要求我“多加看顾”。这看似是祖母对孙辈的关爱,但结合苏容华中毒案的蹊跷结局,这“看顾”二字,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与监控?太后是否也对那仓促的“结案”心存疑虑?她是否想通过我,来观察苏容华的真实状况,乃至……防范可能存在的、来自其他方向的灭口风险?
局势愈发错综复杂。皇帝借我之手整顿内务府,打击潜在敌对势力;贤妃试图拉拢我增强自身实力;太后则直接施压警告,要我安分并监视苏容华。我如同一叶扁舟,被三股巨大的暗流裹挟,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
正当我心乱如麻之际,挽月悄悄进来,低声道:“娘娘,方才奴婢去取份例,听内务府的小太监嘀咕,说……说慈宁宫那边,午后给长春宫东配殿送去了不少名贵药材,还有……两位太后身边的得力嬷嬷,说是奉太后懿旨,专门过去伺候容华娘娘汤药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太后果然行动了!派心腹嬷嬷亲自“伺候”苏容华!这哪里是伺候,分明是监视与控制!太后对苏容华,已然起了疑心,或者说,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控制)这枚重要的棋子,防止她再出意外,或者……防止她说出不该说的话。
而这层用意,太后在佛堂时,却借我之口说了出来,让我“多加看顾”。这等于将我也置于她的监视体系之内,一旦苏容华再有任何闪失,我首当其冲!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慈宁宫佛堂的抄经之行,哪里是什么祈福,分明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布局与施压!太后用最温和的方式,织就了一张最密的网,将我牢牢罩在其中。
夜色,在无声的压抑中降临。长春宫的宫灯次第亮起,将朱红宫墙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液。东配殿那边,新来的两位嬷嬷身影在窗棂上晃动,无声地宣告着慈宁宫意志的降临。而我,坐在西配殿的孤灯下,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维谷。
下一步,该如何走?皇帝的信任,还能庇护我多久?贤妃的拉拢,是机遇还是陷阱?太后的警告与控制,又该如何化解?
风雨欲来,而我,已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