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奈何桥头。
饮下孟婆汤，前尘记忆如退潮般消散，那些刻骨的恨、痴缠的爱、无尽的悔、锥心的痛，都化作了氤氲的雾气，从张启与孟红那变得纯净懵懂的魂体中丝丝缕缕地剥离，最终融于忘川河上永恒不散的迷蒙之中。
他们的眼神，从饮汤前的平静释然，迅速过渡到一片空白的茫然，如同被擦拭干净的琉璃，倒映着周遭幽冥的景象，却不再蕴含任何个人的情感与过往。
然而，就在那记忆彻底清空、意识即将完全沉入新生混沌的前一刹那，一种超越了记忆、超越了言语、甚至超越了因果本身的奇异感应，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星火，在两人空蒙的心湖中同时亮起。
那并非具体的画面或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熟悉感与亲近感。
张启那空洞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身旁同样茫然的孟红。
孟红那无措的目光，也仿佛被无形之线牵引，回望向张启。
四目相对。
没有记忆支撑，没有恩怨纠葛，就只是这样单纯的、两个初生魂魄之间的对视。
然后，极其自然地，一抹纯粹到极致的、不染丝毫杂质的笑意，如同初春融雪后第一缕破土的新绿，悄然爬上了他们的嘴角，最终在脸上绽放开来。
那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不是怀念，也不是告别。
那是一种……了然的安宁，一种宿命终结后的轻松，一种对彼此存在本身的最后确认。
相视，一笑。
这一笑，跨越了千年的恩怨情仇，穿透了孟婆汤的遗忘之力，如同划破厚重云层的阳光，短暂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两颗即将彻底归于空白的心灵。
在这一刻，张启不再是那个懦弱贪婪、最终坠楼的张启，孟红也不再是那个因爱生恨、化身厉鬼的孟红。他们剥离了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所有情绪滋生的面具，回归到了最本真的灵魂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他们“认出”了彼此，不是作为仇人，也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一同走过漫长而痛苦旅程的同行者。
这趟旅程，始于阳间一场错误的相遇，历经了死亡、怨恨、吞噬、折磨、漫长的洗涤与最终的悔悟。他们彼此伤害，也因彼此而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但最终，也正是这纠缠至深的因果，促使他们双双走到了彻底放下、明心见性的终点。
这相视一笑，便是对这整段沉重旅程最后的、无声的总结。
是恩仇尽泯的确认。
是彼此解脱的祝福。
笑容缓缓敛去。
他们眼中那因笑意而短暂凝聚的灵光，也随之消散，重新被新魂特有的懵懂与空白所取代。
孟婆在一旁默默看着，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澹的涟漪。她守在这桥头无尽岁月，见过太多痴男怨女在饮汤前哭嚎、挣扎、诅咒或是依依不舍，却极少见到这般，在记忆尽失的刹那，还能凭灵魂本能相视而笑，尽泯恩仇的景象。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过桥了。
张启与孟红，如同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孩，本能地、一前一后，踏上了那座横跨忘川、通往未知来世的奈何桥。他们的步伐有些蹒跚，身影在桥上弥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桥尾那代表轮回的朦胧光晕中时，一阵微弱的、仿佛源自天地法则本身的意念涟漪，轻轻拂过他们空白的心田。那不是记忆的恢复，而是一种类似于先天本能的、对未来的朦胧祈愿。
张启茫然地眨了眨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一个模糊的意念在他空白的意识中闪过：“若……若有来世……望能……简单……快乐……”
几乎同时，孟红那空洞的眼神中也掠过一丝微光，一个同样模煳却真挚的念头浮现：“……不再恨……不再痴……若能……平淡……相交……”
这两个源于灵魂本能的祈愿，在脱离他们魂体的瞬间，竟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化作了一句无声却仿佛被轮回法则所记录的约定：
“来世……有缘……再做友。”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刻骨铭心的约定，只有这般朴素、平淡，却蕴含着对新生最美好祝愿的期盼。不做纠缠至死的怨侣，不做爱恨交织的痴缠，只望能有缘再遇，如寻常友人般，品一盏清茶，道一声问候，共享一段平淡却真实的时光。
这，或许是历经极致痛苦与漫长洗涤后，他们对彼此，也是对自身，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未来。
身影，彻底没入轮回光晕，消失不见。
奈何桥上，雾气依旧，亡魂接踵。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远在鬼门关外虚空之中的二狗，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跨越空间传来的、微弱的祈愿涟漪，以及那句融入轮回的无声约定。
他冰冷的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带着欣慰的弧度。
相视一笑，恩仇泯于忘川之前。
祈愿来世，有缘再做寻常之友。
这，对于张启与孟红而言，或许是他们那充满错误与痛苦的过往，所能迎来的、最圆满，也最慈悲的终结。
而守护着这轮回，见证着这一切的二狗，心中对于“秩序”与“因果”的理解，似乎也更深刻了一层。真正的秩序，并非无情镇压，而是让一切纷杂因果，最终都能找到其应有的、趋于善与和解的归宿。
他收回目光，再次将心神沉浸于巡视与修复轮回的宏大职责之中。只是那冥冥中，或许在未来的某一世，两个忘却前尘的平凡灵魂，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于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相视一笑，恍若故人，而后擦肩，或是驻足，开启一段全新的、平淡而温暖的友谊。
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