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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壁之内,光线晦暗。泥道士攀爬的身影在粗糙的砖石间缓慢移动,每一次落脚都带着老年人的谨慎,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在这寂静的井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道袍摩擦井壁的窸窣声,构成了一曲疲惫而执着的下行乐章。

井底,那团暗紫色的灵体静默地悬浮着,光芒内敛,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兽瞳。孟红与二狗的意识高度统一,所有的感知都聚焦于那个逐渐接近的身影上。警惕未曾放松,星核缓缓旋转,怨气暗流涌动,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变故。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在滋生——那是面对可能知晓过往、带来外界信息的“故人”时,无法完全抑制的一丝波澜。

终于,一双沾满泥土的旧布鞋,踏入了井底松软的淤泥。泥道士稳住身形,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站直身体,尽管在狭窄的井底显得有些局促,但那股历经风霜的沉静气质却未曾改变。

他抬起头,目光径直投向悬浮在前方的暗紫色灵体。井底的光线极其微弱,但那灵体自身散发的、融合了星辰清辉与怨恨幽光的暗紫色芒晕,却足以照亮彼此。

没有惊呼,没有恐惧,泥道士浑浊却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非人存在的轮廓,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掩饰的悲痛,有如释重负的欣慰,有深沉的怜悯,还有一丝……仿佛见证某种宿命般的了然。

他看到了那灵体模糊的人形轮廓中,隐约交织的、属于孟红的妖冶与怨毒,也感受到了其中属于二狗(或者说,那个他曾称为“二狗”的迷茫意识)的坚韧与执拗。两种特质矛盾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唉……”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回荡,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感伤。

灵体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混合的、带着奇异回音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戒备与试探:“道长……别来无恙?” 这声音,既有孟红的冰冷,又夹杂着二狗的迟疑。

泥道士摇了摇头,脸上深刻的皱纹在灵体光芒的映照下如同沟壑。他没有立即回答关于自身的问题,而是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已经失去所有光泽、布满细微裂痕的、拇指大小的泥塑人偶,依稀能看出是女子形态,正是萍娘娘寄魂的神像雏形。

“萍娘她……” 泥道士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痛楚,“她走得很突然,也很……壮烈。”

他开始讲述,语速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自那日你们……融合遁走之后,土山附近便不再安宁。起初是一些不明来历的游魂野鬼在附近窥探,气息驳杂,不似自然生成。贫道以为是寻常邪祟,便以经文和阵法驱散了事。”

“但后来,窥探的‘东西’越来越不对劲。有几次,我察觉到极其隐晦却强大的神识扫过道观和萍娘的小庙,那气息……阴冷而古老,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绝非寻常鬼修或精怪所能拥有。贫道怀疑,与你们口中的‘幽冥会’有关。”

听到“幽冥会”三个字,井底的灵体明显绷紧了些,暗紫色的光芒急促闪烁了一下。

“萍娘也察觉到了危险。她虽得香火时日尚短,道行不深,但灵性纯粹,对这类探查尤为敏感。她曾隐晦地提醒我,说感觉那些神识,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定位什么。目标,很可能就是你们。”

泥道士的目光再次落在灵体上,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幸好你们早已离开,否则……”

他顿了顿,继续道:“约莫半月前,一个雨夜。那道强大的神识再次出现,这一次,不再是粗略的扫描,而是如同锥子般,直接刺向萍娘的小庙!目标明确,就是要强行读取庙宇核心可能残留的、与你们相关的灵性印记!”

“萍娘她……” 泥道士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摩挲着掌中那冰冷的泥偶,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她明知不敌,却为了保住可能存在的、关于你们去向的最后一缕线索,也为了保护我这把老骨头不直接暴露在那等存在眼中……她选择了燃烧自己积攒的全部香火愿力和本源灵性!”

“她以自身灵体为祭,构筑了一道最后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那记神识穿刺!我赶到时,只看到她……她的灵体如同破碎的琉璃,在雨中化作点点荧光,彻底消散……只留下这枚泥偶,和一句断断续续的传音……”

泥道士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复述出萍娘娘最后的话语:“‘告诉……他们……小心……星……轨迹……被……遮蔽……快……逃……’”

“星轨迹被遮蔽?” 灵体发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与震动。这句话似乎触及了某个关键,无论是二狗意识中与《辰星耀世》相关的部分,还是孟红意识中对“幽冥会”庞大阴谋的感知,都为之悸动。

“是,‘星轨迹被遮蔽’。” 泥道士凝重地点头,“贫道反复思量,结合后来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测这可能与‘幽冥会’针对你们——或者说,针对与‘星’相关存在的某种庞大计划有关。”

他暂时压下关于“星”的讨论,继续说着别后情由:“萍娘消散后,那道神识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反噬或干扰,迅速退去。但我知道,此地已不可久留。对方既然能找到萍娘,找到我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我埋葬了泥偶,简单收拾,便离开了土山。凭借着萍娘最后消散时,凭借与我之间一丝微弱的香火联系,勉强指向的大致方位,以及贫道早年云游时对各地阴脉分布的了解,一路辗转,躲避着可能的追踪,耗费数月,才终于寻到这丰斗县,找到了这口阴气汇聚的枯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经历的艰辛、躲避的凶险、漫漫长路上的孤独与担忧,都隐藏在那平静的语调之下。

井底的灵体,沉默了。

萍娘娘为了保住可能与他们相关的线索,为了不牵连泥道士,竟然选择了自我湮灭!这个消息,如同沉重的巨石,砸在孟红与二狗的心头。

孟红那被恨意充斥的意识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萍娘娘与她,算不得深交,甚至最初还有些互相忌惮。但此刻,听闻对方为了“可能”的线索而魂飞魄散,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以及一丝对“守护”这种行为的陌生触动,让她坚冰般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想起了二狗意识中,关于他父亲向父为补全他魂魄而自尽消散的记忆……这种牺牲,为何总是发生在“他们”这些被视为异类、挣扎求存的存在身上?

二狗的意识则被巨大的悲伤和愧疚淹没。萍娘娘是少数在他最初迷茫时给予他善意指引的存在,虽然能力有限,却曾努力想要帮助他。她的湮灭,仿佛又一条与过去相连的脆弱丝线,彻底崩断了。同时,“星轨迹被遮蔽”这句话,让他紫府中的星核隐隐共鸣,一种巨大的、关乎自身根源的不安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

暗紫色的灵体光芒微微颤抖,不再是戒备的攻击姿态,而是一种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中的波动。那混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萍娘娘……她……多谢道长,告知这一切。”

泥道士摆了摆手,脸上是同样的悲戚:“不必言谢。萍娘与我,亦是故友。她如此选择,是她的道,亦是她的慈悲。”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贫道此次前来,除了告知萍娘之事,更重要的,是带来了关于‘幽冥会’和你们身世的一些……或许并不完整的线索。”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灵体:“首先,是关于孟红姑娘的。”

孟红的意识瞬间高度集中。

“贫道在逃离土山后,并未直接来寻你们,而是绕道去了一些地方,动用了一些早年的人脉关系,暗中调查张启、张承宗以及那个赵金来的底细。” 泥道士缓缓道,“张启之死,表面是意外,实则疑点重重。而张承宗,据可靠消息,他近半年来深居简出,但其名下产业与赵金来的资金往来异常频繁,且多次涉及境外一些……与神秘学、地下祭祀相关的空壳公司。更重要的是,我查到,赵金来在引荐张承宗接触所谓的‘大师’之前,曾多次独自前往西南边陲的一处隐秘之地,那里……据古老传说,存在着一处沟通阴阳的‘缝隙’,也是‘幽冥会’早年活动过的区域之一。”

“综合来看,孟红姑娘你的死,绝非张启一人之过,甚至张承宗也未必是最终的主谋。你们,都只是那个名为‘幽冥会’的组织,为了实现某个不可告人目的而摆弄的棋子。你的仇,指向赵金来没错,但更深处,恐怕要落到‘幽冥会’头上。”

孟红静静地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灵体周遭的怨气却如同被无形的风暴搅动,剧烈地翻腾起来。泥道士的话,印证了她从笔记本和自身遭遇中拼凑出的猜测,将仇恨的目标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来。赵金来是执行者,而“幽冥会”才是根源!

泥道士又将目光转向灵体中属于二狗的那部分意识:“至于你……二狗,或者说,向二娃……”

二狗的意识猛地一紧。

“贫道根据你之前描述的家乡口音、古桥特征,确实找到了丰斗县,也打听到了向家村,知晓了向二娃的惨案。” 泥道士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怜悯,“你的遭遇,与孟红姑娘虽有不同,但本质上,都是被选中的‘祭品’。向二娃的魂魄特殊,被邪法献祭;而孟红姑娘的魂魄,则因怨念深重而被觊觎。你们……都是那个庞大阴谋所需要的‘材料’。”

“而关于你真正的来历,也就是在你成为‘向二娃’之前……” 泥道士的语速放得更慢,似乎在斟酌词句,“贫道在调查‘幽冥会’与星宗宿怨的零星记载时,发现一个模糊的信息。‘幽冥会’似乎一直在搜寻、并试图捕获或消灭所有与‘星辰’之力相关的魂魄,尤其是……那些在特定时间、以特殊方式陨落或转生的存在。你的《辰星耀世》功法进展神速,甚至在灵体状态下更具神效,这绝非偶然。你的魂魄本质,很可能与‘星’有着极深的渊源。萍娘临终警示的‘星轨迹被遮蔽’,或许正与此有关。‘幽冥会’在试图干扰、甚至掌控与星辰相关的命运轨迹,而你,很可能就是他们目标之一。”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二狗意识中炸响!与星辰相关的魂魄?星轨迹被遮蔽?这远远超出了他之前关于“向二娃”的认知范畴,指向了一个更加宏大而恐怖的谜团!自己到底是谁?为何会成为“幽冥会”的目标?

灵体剧烈地波动起来,暗紫色的光芒明灭不定,显示着内部两个意识因这惊人信息而产生的巨大震动。

泥道士看着他们,苍老的脸上满是肃穆:“故人相见,本应欢喜,奈何带来的尽是噩耗与迷雾。贫道知道,这些信息或许让你们更加困惑,更加不安。但知晓危险从何而来,总好过浑噩赴死。”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如今,赵金来那边请来的玄尘道长,正在不惜代价搜寻你们。此地虽隐秘,恐也非久留之地。下一步该如何走,是继续隐匿,还是主动出击,需要你们自行决断。贫道……能做的,或许也只有将这些消息带到,并在必要时,提供一些微薄的助力了。”

井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故人相见,没有温情的泪水,只有因残酷真相而带来的沉重与悲愤。泪水,化作了无形的火焰,在意识深处燃烧。

细说别后诸般情,勾勒出的是一张更加黑暗、更加庞大的阴谋之网。而他们,这由怨恨与执念、星辰与谜团交织而成的共生灵体,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前路,仿佛更加迷茫,却也因为敌人的清晰,而有了明确的攻击方向。

井底暗光映故颜,噩耗频传悲难言。

萍娘湮灭守线索,幽冥黑手现端倪。

身世更迷星轨暗,祭品同命恨相连。

前路茫茫仇似海,决断须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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