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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像是被谁狠心剪断的银线,在天光大亮时骤然收了声。干河村的泥土地被泡得发胀,踩上去能陷下半只脚,却透着股沁人心脾的湿甜——是翻涌的地气混着新冒的谷芽香,在阳光下蒸腾成淡淡的白雾,缠绕着村头的老槐树,像给树身裹了层纱。

李青推开梅家别院借住的厢房窗,正看见老周蹲在院里的青石板上,举着块磨得锃亮的铁片当镜子,对着里面拔下巴上的胡茬。铁片边缘刮到皮肤,疼得他龇牙咧嘴,嘴里还嘟囔着:“去南京城见大世面,总不能顶着一脸草胡子,让人家笑话咱是乡巴佬。”

“周大叔这是要去相亲?”苏荣端着药碗从廊下走过,药香混着艾草的清苦漫过来,她故意板着脸,“昨天是谁说‘南京城的胭脂水粉都是狐狸精的玩意儿’?”

老周手一抖,铁片“当啷”掉在地上,红着脸捡起,往怀里一塞:“俺这是……这是给小石头小花做榜样!你看那俩娃,今早起来还对着井水梳头呢,说要学城里娃娃的模样。”

正说着,小石头和小花就从厨房跑出来,手里各攥着个白面馒头,小花的羊角辫上还别着朵野雏菊,是清玄早上帮她摘的。“青哥!周爷爷!”小花举着馒头往李青身边凑,辫梢的雏菊蹭过他的道袍,留下点鹅黄的花粉,“王大婶说,顺着村外的山路走,能看见新刻的石碑!”

李青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想去看看?”

“想!”俩孩子异口同声,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

云逍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青铜剑斜倚在肩头,剑穗上的红绳被风吹得飘起来。他望着村外雾气渐散的山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凝重:“正好,去看看也好。这雨停得蹊跷,阴尸教的人既然敢在干河村动手,没理由不留下点什么。”

一行人往村外走,脚下的泥路渐渐变硬,露出青褐色的石子。路边的野草挂着水珠,被阳光照得像缀满碎钻,沾了裤脚就留下片湿痕。老周背着小花,小石头拽着他的衣角小跑,嘴里数着路边的野花,三朵紫的,五朵黄的,数到后来自己也乱了,咯咯地笑。

快到山口时,黄大仙突然从李青怀里窜出去,顺着山坡往上蹿,尾巴尖绷得笔直,还不时回头“吱吱”叫,像是发现了什么。

“这小东西,又发现什么好吃的了?”老周嘀咕着,却还是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立在山路旁,碑面被打磨得光滑,上面刻着六个字:往南京,水路通。字迹是新刻的,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石屑,用指尖一摸,能感觉到刻痕里的潮气。

“这字……”苏荣蹲下身,指尖顺着笔画游走,眉头渐渐皱起,“和引魂图背面的地图笔迹一模一样,连转弯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李青的心沉了沉,他想起引魂图上那些标记着铜铃的节点,每个字都透着股阴鸷的力道,和眼前的石碑如出一辙。这绝不是巧合。

云逍伸手摸着石碑上的刻痕,指腹碾过凹凸的笔画,石屑簌簌往下掉。他的拇指停在“京”字最后一笔的弯钩处,那里刻得格外深,像是故意用力凿过:“这是在给我们引路。”他的声音很沉,带着点冷意,“他巴不得我们去南京。”

“谁啊?”老周把小花放下来,让她牵着自己的手,“是那个戴斗笠的?还是那个叫阴无常的?”

“都一样。”清玄的拂尘轻轻扫过碑底的杂草,草叶上的水珠滚落,砸在石缝里,“阴尸教的人做事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他们知道我们要找镜心殿,知道我们要阻止十二镇魂幡,故意立这块碑,就是想让我们沿着他们铺好的路走。”

小石头蹲在碑前,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石碑上的字,突然指着“水路通”三个字说:“青哥,这下面好像还有字!”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碑底的泥土里,隐约露出几个被石子压着的小字,像是没刻完就被抹去了。李青小心地拨开泥土,用指尖扫去浮尘——是“鬼见愁”三个字,刻得极浅,几乎要和石面融为一体。

“鬼见愁山谷。”云逍的指尖在字上重重一点,“他们连我们要去鬼见愁都算到了。”

苏荣突然“咦”了一声,指着石碑侧面的石缝,那里卡着片干枯的荷叶,边缘还留着被虫蛀的小孔。“这荷叶是从哪儿来的?”她用银针把荷叶挑出来,展开一看,背面用炭笔写着个潦草的“七”字,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初七,月满。”李青想起黑袍人临死前的话,还有骨牌上凝固的血字,“他们在提醒我们,初七夜就是最后的期限。”

老周看着那块石碑,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这哪是引路,分明是催命符!咱不去了行不行?找个山坳坳躲起来,等他们折腾够了再说。”

“躲不掉的。”李青的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南京城方向,“他们抓了育婴堂的孩子,还拿着百鬼幡全图,就算我们躲起来,南京城的百姓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暖意,“而且,我们不是在被他们引路,是我们在跟着线索找他们。这块石碑,至少告诉我们水路能走,总比在山里瞎转强。”

小花突然指着石碑后面,那里的草丛里露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红绳系着朵干了的梅花,正是三清观附近特有的朱砂梅。“青哥,你看那个!”

李青走过去拿起木牌,梅花的枝干上刻着个极小的“玄”字,是师父的道号。他的指尖刚触到木牌,就觉得一股熟悉的暖意从牌面传来,和怀里的半块玉佩隐隐呼应。

“是师父的字迹。”清玄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拂尘上的丝线轻轻扫过木牌,“这木牌是用三清观的银杏木做的,师父当年常说,银杏木能避邪,刻上道号,连厉鬼都不敢近身。”

师父留下的木牌?李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难道师父也在这条路上?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阴尸教的阴谋,一直在暗中给他们留线索?

“水路……”云逍望着山口下蜿蜒的河流,河水在雨后涨了不少,泛着浑浊的黄,却看得清水面漂浮的芦苇,“顺着河往下走,不出三天就能到南京城的外港。”

“那咱就走水路!”老周把小花重新背起来,拍了拍胸脯,“俺小时候在船上帮过工,会看水流!保证把你们平平安安送到南京城!”

小石头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头问:“周爷爷,船上有糖画卖吗?黄大仙说南京的糖画能做成立体的老虎。”

黄大仙从李青怀里探出头,使劲点头,爪子还比划着老虎的模样,惹得众人都笑了。刚才的凝重被孩子和黄鼠狼的打闹冲淡了不少,连空气都仿佛轻快了些。

苏荣把荷叶小心地收进药箱,又用布把那块刻着“鬼见愁”的石碑拓了下来:“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说不定这荷叶背面的‘七’字,不只是指初七。”

李青将师父的木牌系在腰间,和半块玉佩贴在一起,能感觉到那股暖意更明显了。他望着石碑上“往南京,水路通”六个字,突然觉得这不是催命符,是师父和玉麒麟师兄在远处点亮的灯,照着他们往前走。

“走吧。”他转过身,道袍的下摆扫过沾满露水的野草,“去河边找船。”

往回走的路上,小石头突然想起什么,跑到石碑前,把自己用泥巴捏的小老虎放在碑脚,还学着大人的样子作了个揖:“石将军,你要保佑我们打败坏人哦。”

老周看得直乐:“这孩子,还知道拜山神了。”

李青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不管前路有多少凶险,只要身边有这些人——会担心胡子的老周,心细如发的苏荣,沉稳可靠的云逍,温柔坚定的师姐,还有天真勇敢的孩子和贪吃的黄鼠狼——就没什么好怕的。

河边停着几艘渔船,渔民们正忙着修补渔网,看到他们过来,一个络腮胡的汉子直起腰问:“几位是要过河?”

“想租艘船去南京。”云逍走上前,拿出几两银子,“我们人多,最好是大点的货船。”

汉子眼睛一亮,刚要答应,旁边一个老婆婆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说了几句。汉子的脸色顿时变了,把银子往回推:“对不住啊客官,这几天河里不太平,夜里总听见有人哭,俺们不敢出远海。”

“是水鬼吗?”小花趴在老周背上,好奇地问。

老婆婆叹了口气,往河边指了指:“前几天有艘货船翻了,船上的人没一个上来的。捞尸的人说,看见水里有黑影,像长着好多手……”

李青和云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哪是什么水鬼,多半是阴尸教的人在水路设了埋伏,故意吓退渔民,好让他们只能走他们安排的船。

“我们不怕。”李青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坚定,“只要有船,价钱好说。我们自己会划船,不用麻烦船家跟着。”

渔民们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那个络腮胡汉子咬了咬牙:“行!俺把家里的货船租给你们,船老大前两天刚修过,结实得很!就是……你们真要小心,夜里别靠岸,听说那些黑影就喜欢在岸边抓人。”

老周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俺们有高人在!别说黑影,就是真水鬼来了,也得给俺们让路!”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行李搬上船,货船确实宽敞,船舱里还堆着些没运走的瓷器,用稻草裹着,透着股古朴的釉色。老周掌舵,小石头和小花趴在船舷边看鱼,黄大仙则在船舱里跑来跑去,好奇地嗅着那些瓷器,被苏荣笑着赶开。

云逍站在船头,青铜剑靠在栏杆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干河村,还有那块立在山口的青石碑,眉头始终没松开。李青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石碑在晨雾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哨兵。

“你说,师父会不会就在南京城?”李青轻声问,风吹起他道袍的衣角,露出腰间的木牌和玉佩。

云逍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不管他在不在,我们都得去。至少,要弄清楚十二镇魂幡的真相,救回那些孩子。”

船缓缓驶离岸边,河水推着船身往下游去,激起层层涟漪。岸边的芦苇被船尾的浪打得摇摇晃晃,像在挥手告别。

李青回头望了一眼,干河村的炊烟在晨雾里升起,老槐树的影子若隐若现。他知道,从踏上这艘船开始,他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离危险也更近了一步。

但水路已经铺开,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干河村的石碑,另一头系着南京城的镜心殿,系着阴无常手里的百鬼幡全图,系着师父和玉麒麟师兄的下落。

他们必须走下去。

船行至正午,太阳升高了,驱散了最后的雾气。河水渐渐变得清澈,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鱼群。小花和小石头在船舱里睡着了,老周哼着跑调的渔歌,手里的舵把转得悠闲。

苏荣坐在甲板上,借着阳光研究那块石碑拓片,突然“咦”了一声:“你们看,这‘鬼见愁’三个字的刻痕里,好像嵌着东西。”

李青和云逍凑过去,只见拓片上的三个字笔画里,确实有极细微的黑色颗粒,像是被人故意嵌进去的。苏荣用银针挑出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阴磷石的粉末,和镜心殿石兽眼睛的材质一样。”

阴磷石只在养尸地才有。这说明刻碑的人不仅知道鬼见愁山谷,还去过那里,甚至可能……就是从那里来的。

云逍的指尖在拓片上轻轻敲击着,突然道:“初七,月满,鬼见愁……他们是想让我们在月满之夜,去鬼见愁山谷。”

李青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南京城轮廓,心里明白,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那块引路的石碑,不过是这场较量的开始。

船继续往下游驶去,水面波光粼粼,像铺了条金色的路。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但李青知道,阴影就在不远处的水面下,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在即将抵达的南京城里,正等着他们。

而他腰间的木牌和玉佩,正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提醒他,别忘了肩上的责任,别忘了那些等待着被拯救的灵魂。

前路漫漫,水路迢迢,但他们的脚步,不会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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