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凤仪班的戏楼上。后台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那些挂在架上的戏服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影,袖口衣角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柳月娘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白天老班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玉麒麟和白梅香的往事,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伸手抚过桌上的锦盒,里面的账册和字条透着寒气,仿佛还沾着当年的血。突然,铜镜里的烛光猛地一跳,她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黑影,穿着件熟悉的黑色蟒袍——正是箱笼里那件,金线绣的麒麟在镜中闪着诡异的红光。
“月娘……”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陪我唱完那出《霸王别姬》吧……”
柳月娘猛地回头,身后空空荡荡,只有那件蟒袍不知何时被披在了衣架上,领口对着她,像一张要吞噬一切的嘴。她刚想呼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四肢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不由自主地走向衣架,将蟒袍穿在了身上。蟒袍沉重得像灌了铅,尤其是胸襟的麒麟图案,烫得像块烙铁,她却控制不住地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戏台。
“咚——咚——”更夫敲过二更的梆子,戏台的幕布突然自己拉开了。柳月娘站在台中央,看着台下空无一人的座位,喉咙里涌上股腥甜,开口时竟发出了玉麒麟的唱腔,只是那声音凄厉得像哭,每个字都拖着血泪:“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翻跟头,黑色蟒袍在台上翻飞,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麒麟图案上的金线像活了过来,顺着她的脖颈往上爬,勒得她喘不过气。就在这时,戏台两侧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两道身影,是云逍和苏荣。
云逍刚要上前,被苏荣一把拉住。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小巧的木盒,打开时,三根金针躺在丝绒垫上,针尖闪着寒光,针尾缠着红绳,绳结打得是苏家祖传的“锁魂结”。“别靠近,”苏荣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鹰,“她被怨魂附了身,这蟒袍是怨气的载体,强行拉扯只会让她伤得更重。”
说话间,柳月娘已经翻到了戏台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摔下台去。她的脸扭曲着,一半是自己的痛苦,一半是玉麒麟的悲愤,嘴角淌下血丝,却还在嘶吼着唱:“虞兮虞兮奈若何……”
“就是现在!”苏荣低喝一声,手腕轻抖,三根金针像离弦的箭,带着红绳划破夜空。第一根精准地钉在蟒袍胸襟的左麒麟眼上,红绳瞬间绷紧,发出“嗡”的轻响;第二根落在右麒麟眼,两根红绳交叉成网,将麒麟图案牢牢锁住;第三根则直直扎向蟒袍的领口,针尖没入布料半寸,红绳末端被苏荣踩在脚下,她猛地往后一拉,整个蟒袍都被扯得绷紧。
“这是‘锁灵针’,”苏荣一边稳住身形,一边对云逍解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苏家祖上是走方郎中,专为被邪祟侵扰的人看诊。这金针用朱砂水浸泡过七七四十九天,针尾的红绳缠着糯米和艾草灰,能定住怨魂的煞气,让它无法再操控宿主。”
金针入袍的瞬间,柳月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倒在台上。黑色蟒袍突然鼓胀起来,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金线绣的麒麟图案剧烈地闪烁,红绳被绷得快要断裂。苏荣咬着牙往后拽,额角渗出细汗:“云逍,快!把锦盒里的账册和字条拿出来,念上面的字!怨魂最怕真相,这些字能破它的执念!”
云逍立刻打开锦盒,拿出账册和字条,对着戏台高声念道:“周管事亲笔字条:‘玉麒麟挡路,除之。砒霜四两,混入胭脂。另备硝石,藏其玉佩,嫁祸白梅香。’民国十七年腊月十八,周管事以砒霜毒杀玉麒麟,嫁祸白梅香……”
每念一个字,蟒袍的鼓胀就消退一分,麒麟图案的金光也暗淡一分。当红绳上的结开始微微颤动时,蟒袍“噗”地一声瘪了下去,一个穿长衫的虚影从袍子里飘了出来。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悲愤,正是玉麒麟的模样。只是此刻,他脸上的戾气渐渐消散,看着云逍手里的账册,又看向倒在台上的柳月娘,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原来……是我错怪了梅香……”虚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他飘到柳月娘身边,伸出手想碰她的脸颊,却只穿过一片虚无。“这些年,我总觉得是她害了我,怨气难平,才会被这蟒袍困住,附在她身上……”
苏荣松了口气,慢慢拔出金针,红绳上的煞气随着针尾消散在空气中。“你执念已了,该去轮回了。”她的声音温和却有力,“白梅香在那边等了你很久,她从未怪过你。”
玉麒麟的虚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对着柳月娘深深一揖,又看了看云逍手里的账册,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戏台的月光里。
云逍连忙跑上台,扶起柳月娘。她已经清醒过来,只是浑身脱力,看着那件恢复平静的蟒袍,眼泪掉了下来:“我好像……看见玉麒麟了,他说对不起我祖母……”
苏荣收起金针,将红绳解下,放进木盒:“怨魂离体,以后不会再有事了。”她望着空荡荡的戏台,月光洒在蟒袍上,金线的光泽变得柔和,像蒙上了一层尘埃,“其实玉麒麟的怨气里,藏着的都是对真相的渴望,对清白的执念。就像这金针,锁住的从来不是魂魄,而是那些被谎言困住的人心。”
后台的油灯重新亮了起来,照得每件戏服都温顺了许多。柳月娘摸着蟒袍上的麒麟图案,突然觉得它不再冰冷,反而像一块有温度的旧物,承载着一段终于被抚平的往事。云逍将锦盒递给她:“明天,我们就去官府,让周管事的后人给玉麒麟和白梅香赔罪。”
柳月娘点点头,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戏台的角落里,那半块干硬的桂花糕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被月光照着,像一块小小的墓碑,见证着这段跨越了岁月的昭雪。苏荣的金针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针尾的红绳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救赎的秘密——困住人的从来不是邪祟,而是不愿面对真相的怯懦,而解开一切的,往往是那一点点敢于刺破黑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