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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至淮河中段时,天放了晴。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水面上洒下一片碎金,风里带着水汽特有的湿润,混着船舱里飘出的酸枣香,倒有几分惬意。

苏荣坐在甲板的小马扎上,手里正摆弄着个小巧的风铃。铃身是用黑袍先生留下的铜铃改的,她找船上的铁匠打了几个细巧的铁环,又用红绳串了几枚铜钱,风一吹,“叮铃铃”的响声清脆透亮,竟压过了水波拍船的闷响。

“这玩意儿真能驱邪?”老周抱着小花路过,看着风铃上晃动的铜铃,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铜铃应声而响,他忽然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是有股风被铃声惊得四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只能对付小股妖气。”苏荣笑着把风铃挂在舱门的挂钩上,铜铃在风里转了个圈,映出她眼底的认真,“黑袍先生的铜铃本就是锁魂用的,我在里面塞了点艾草灰和朱砂,再配上铜钱的阳气,寻常小鬼闻着味儿就不敢靠近了。”

黄大仙从李青的道袍里探出头,盯着风铃上的铜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它前几日被水煞鱼惊着了,此刻见着和阴尸教有关的东西,还是有些发怵。李青摸了摸它的脑袋,指尖划过道袍上的白梅胎记——不知怎的,这几日胎记总有些发烫,像是在呼应什么。

“青哥,周爷爷说要讲皮影戏!”小石头从船舱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串酸枣,酸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丢。他身后跟着几个同船的乘客,有穿着短打的货郎,有抱着包袱的妇人,还有个一直缩在角落的汉子,戴着顶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老周清了清嗓子,往甲板中央一站,颇有几分说书先生的架势:“要说这开封的皮影戏,那可是一绝!灯一亮,白布一挂,几寸长的影人在灯前一舞,能把千军万马都演活了!”他故意顿了顿,眼睛扫过围观的乘客,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斗笠汉子身上,“我还记得有回演《封神榜》,那姜子牙的影人手里拿的幡,据说就是用桃木做的,画着朵白梅,专能镇邪——就跟咱青小子道袍上的梅花似的,邪祟见了都得绕着走!”

这话一出,甲板上的气氛明显顿了一下。货郎低头拨弄着算盘,像是没听见;妇人抱着孩子往回缩了缩,眼神有些闪烁;唯有角落里的斗笠汉子,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杯沿的水汽在他手背上凝成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李青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往清玄身边靠了靠。老周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他刚才那句“说漏嘴”,分明是在试探同船的人。这斗笠汉子从上船起就没露过正脸,吃饭时也只点最简单的干粮,连水都很少喝,确实透着古怪。

“周大叔又吹牛。”李青笑着打圆场,伸手拂过道袍上的白梅,指尖的暖意让胎记的热度降了些,“就是块普通的胎记,哪有镇邪的本事?”

“咋没有?”老周梗着脖子反驳,还偷偷给李青使了个眼色,“前儿在芦苇荡,要不是你这道袍挡着,那水煞鱼早把咱小花叼走了!我亲眼看见的,鱼嘴刚碰到袍子,就跟被烫着似的缩回去了!”

小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摸着李青的道袍下摆:“嗯!青哥的袍子是香的,有梅花味儿!”

众人被孩子的话逗笑,甲板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货郎笑着说:“道长的道袍怕是用梅花熏过吧?闻着是清香。”妇人也附和:“这年头能有件干净袍子不容易,一看就是有修行的人。”

角落里的斗笠汉子始终没说话,只是慢慢喝着杯里的凉茶。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扫过他的帽檐,李青眼尖地瞥见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肤色偏白,鼻梁高挺,嘴角有颗小小的痣,竟和开封影戏班那个账房先生有七八分像!

账房先生自称是玉麒麟的旧识,手里还拿着半块和李青一模一样的玉佩。这斗笠汉子和他长得相似,又对“白梅镇邪”的话有反应,难道也是三清观的旧人?

“这位大哥看着面生,是往南京城走亲戚?”苏荣端着药箱路过,像是随口问了句,脚步却停在斗笠汉子面前,药箱的盖子没盖严,露出里面闪着光的银针。

斗笠汉子抬起头,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只露出个模糊的下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做买卖。”三个字说完,就不再开口,低头盯着手里的茶杯,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苏荣也不尴尬,笑了笑转身走开,路过李青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左手腕有道浅疤,和清尘道长描述的玉麒麟旧伤位置一样。”

李青的心跳漏了一拍。玉麒麟?难道眼前这人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师兄?可他为什么不肯相认?是怕身份暴露,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甲板上,老周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皮影戏,说的是《钟馗嫁妹》,讲到钟馗用宝剑斩小鬼时,他特意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上船前买的,说是防身用),比划着劈砍的动作,逗得孩子们直笑。

斗笠汉子始终没再动,只是杯里的茶见了底,他也没再添。李青注意到,他放在膝头的右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袖口偶尔掀起,能看见里面露出半截黑色的绳结,像是某种特殊的系法。

“青哥,你看那朵云!”小花突然指着天上,之前那朵像巨手的乌云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虽然离得远,却依旧能看出狰狞的形状,“它好像跟着我们的船!”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乌云正顺着船行的方向移动,速度不快,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云下的水面泛起淡淡的黑气,刚才还跃出水面的鱼群,此刻都沉在水底,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阴无常的眼线果然在船上。”清玄的拂尘轻轻晃动,丝线绷得笔直,“这乌云是在标记我们的位置。”

李青看向角落里的斗笠汉子,只见他也望着天上的乌云,帽檐下的眉头似乎皱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像是在隐忍什么。

如果他真是玉麒麟,看到阴尸教的乌云标记,会无动于衷吗?

正想着,船突然慢了下来,船头传来船夫的吆喝声:“前面是渡口,有卖花的上来!要花的抓紧了!”

众人探头望去,只见岸边停着艘小划子,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卖花人正往大船上递花篮子,篮子里堆满了新鲜的白梅,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看着水灵得很。

“好俊的梅!”妇人眼睛一亮,抱着孩子就往船头走,“给我来两枝,插在瓶里能香好几天。”

卖花人是个中年汉子,脸上堆着笑,手脚麻利地用草绳捆着梅花:“姑娘好眼光!这是今早刚从山里摘的,带着仙气呢!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爱这口!”

很快,就有不少乘客买了梅花,甲板上顿时飘满了梅香,冲淡了之前的水汽味。卖花人提着空了大半的篮子,挨个询问,走到角落里的斗笠汉子面前时,笑着问:“大哥要不要来枝?给心上人带回去,保准欢喜。”

斗笠汉子没抬头,只是摆了摆手。卖花人也不纠缠,转身往李青这边走来:“道长看着面善,来枝梅花吧?沾沾喜气。”

李青看着篮子里的白梅,花瓣洁白,花蕊嫩黄,确实新鲜得很。他想起道袍上的胎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一枝吧。”

卖花人麻利地递过一枝,还特意多送了两朵散落的花瓣:“送道长两朵,泡水喝能清心。”

李青道谢接过,刚要付钱,却见那两朵散落的花瓣被风吹着,飘落到船边的水里。奇怪的是,花瓣没有立刻沉下去,反而在水面打着旋,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渐渐拼出个扭曲的字——

杀。

李青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卖花人,却见他已经提着篮子往船头走去,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常年卖花的汉子,走到船舷边时,还回头往李青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拦住他!”云逍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他不知何时醒了,手里握着青铜剑,剑光直指卖花人,“他是阴尸教的人!”

卖花人见状,突然将空篮子往船夫身上一扔,纵身跳进水里,动作快得像条鱼,瞬间没了踪影。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还有那两朵拼出“杀”字的花瓣,很快被水波冲散,化作细碎的白影。

甲板上顿时乱了起来,买了梅花的乘客纷纷把花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踩,妇人抱着孩子吓得发抖,货郎则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

“那花瓣……”苏荣走到船边,看着水面上残留的梅香,眉头紧锁,“是用幻术做的,真正的花瓣遇水会沉,只有加了阴磷粉的假花才会在水面停留。”

李青手里的梅花枝突然变得冰冷,像是握着块寒冰。他低头一看,花枝上的露水竟变成了黑色,顺着枝干往下流,滴在甲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是毒梅。”他赶紧将花枝扔进水里,“花瓣上的‘杀’字是警告,也是标记——他们知道我们在船上,随时会动手。”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角落里的斗笠汉子身上。刚才卖花人靠近他时,他虽然没买花,却和卖花人对视了一眼,那眼神绝非普通乘客与小贩的交流。

斗笠汉子缓缓抬起头,这次没有压低帽檐,露出了完整的脸——果然和开封的账房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角多了道浅浅的疤,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们果然认出我了。”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变得清朗了些,只是带着些微的颤抖,“三清观,清玄,李青……还有云逍,好久不见。”

“你真是玉麒麟?”清玄的拂尘剧烈地晃动起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师父说你十年前就失踪了,我们找了你整整十年!”

玉麒麟(暂且称他为玉麒麟)苦笑了一下,抬手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的白发,虽然梳理得整齐,却掩不住那份沧桑:“失踪不假,只是没像师父想的那样死在乱葬岗。”他的目光落在李青身上,准确地找到了道袍上的白梅胎记,眼神柔和了些,“小师弟长大了,这梅花胎记倒是越来越像师父的本命符了。”

李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喉头有些发紧:“师兄……这些年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三清观?”

“回不去了。”玉麒麟的目光暗了下去,抬手露出左手腕,那里果然有道浅疤,和清尘描述的一样,“我被阴无常抓了,成了他的傀儡,替他管理影戏班,收集孩童的魂魄……要不是清尘用护心丹帮我解了蛊,我现在还是阴尸教的帮凶。”

“清尘道长……”李青想起那个死在胡同里的黑袍人,眼眶有些发热,“他说你在镜心殿……”

“他是怕我被阴无常的眼线发现,故意说反话。”玉麒麟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正是李青那半块的另一半,合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梅花,“阴无常要的不是我的魂魄,是这个。”

玉佩刚合在一起,就发出淡淡的白光,将甲板上残留的黑气驱散了不少。天上的乌云似乎受到了惊吓,竟往后退了些,不再紧紧跟着船。

“这玉佩是打开师父密室的钥匙。”玉麒麟的指尖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师父当年发现阴无常的阴谋,把百鬼幡的破解之法藏在了密室里,让我带着半块玉佩先走,没想到……”

他的话没说完,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撞到了礁石。船夫在船头惊叫:“不好!水下有东西!好多黑影!”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船底的水里聚集了无数黑影,像是之前遇到的水煞鱼,却比那时多了十倍不止,正疯狂地撞击船底,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裂开。

“是阴无常的人动手了!”云逍握紧青铜剑,剑鸣声响彻水面,“他们知道玉麒麟在船上,想连人带船一起毁掉!”

玉麒麟将玉佩塞给李青:“拿着!去南京城的玄武湖,湖边有棵老槐树,树下的石碑就是密室入口!我来挡住它们!”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哨子,放在嘴边一吹,哨声尖锐,竟让水下的黑影停顿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李青抓住他的胳膊,只见他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显然是强行催动内力,伤到了心脉。

“我欠清尘一条命,欠师父一条命,也欠这些孩子一条命。”玉麒麟笑着推开他的手,笑容里带着释然,“小师弟,替我告诉师父,他的弟子没给三清观丢脸。”

说完,他纵身跳进水里,哨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决绝的意味。水下的黑影像是被激怒了,疯狂地扑向他,很快就将他的身影吞没。水面上泛起大片的血光,又迅速被黑气掩盖,只留下一圈圈扩大的涟漪。

“师兄!”李青趴在船边,眼眶通红,却只能看着那片血色渐渐消失。

“快走!船要沉了!”老周大喊着,用斧头砍断了固定货物的绳子,“前面有个小岛,能靠岸!”

云逍一剑劈开船底的裂缝,将涌进来的水逼退,对着众人喊道:“苏姑娘照顾孩子,清玄师姐保护李青,我断后!”

船身越来越斜,木板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李青紧紧攥着合在一起的玉佩,白光从指缝里漏出来,映着他含泪的眼睛。他知道,玉麒麟用命给他们争取了时间,他们不能辜负。

天上的乌云又追了上来,比之前更加狰狞,像是在嘲笑他们的狼狈。李青抬头望着乌云,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突然握紧了拳头。

阴无常,镜心殿,百鬼幡……

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他们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玉麒麟,为了清尘,为了师父,也为了那些还在等着他们的孩子。

船在小岛边搁浅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众人狼狈地跳上岸,看着船身渐渐沉入水中,水面上漂浮着散落的白梅花瓣,像是玉麒麟最后的告别。

老周抱着吓得哭出声的小花,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乌云,声音发颤:“接下来……咱咋办?”

李青擦干眼泪,将合在一起的玉佩贴身藏好,道袍上的白梅胎记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走陆路。去玄武湖,找师父的密室。”

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青铜剑上的水珠滴落在沙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路上小心,阴无常不会善罢甘休。”

苏荣从药箱里拿出伤药,递给大家:“先处理伤口,补充体力。前面的路,只会更难走。”

小石头走到李青身边,把手里攥得发热的酸枣递给他:“青哥,吃点东西吧。周爷爷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

李青接过酸枣,塞进嘴里,酸得他眯起眼睛,眼泪却不再掉了。他望着南京城的方向,那里的乌云依旧盘踞在天际,像个张开的巨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但他不怕。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玉佩里有师父的智慧,道袍上有师兄的守护,身边有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有那些等着被拯救的灵魂。

酸枣的酸甜在舌尖散开,带着股韧劲,像极了这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

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而在他们身后的水面上,那朵由花瓣拼成的“杀”字早已消失,却有另一朵更隐秘的花正在悄然绽放——一朵用鲜血和信念浇灌的,永不凋零的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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