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的气息，即使隔着防护服的过滤系统，也仿佛带着腐蚀性，试图钻入每一个毛孔。那不是简单的臭味，而是一种混合了放射性尘埃、腐烂有机物、化学污染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彻底死亡世界的空洞感。
离开“绿洲”气闸舱不到一百米，周围的光线就明显暗了下来。浓稠的辐射尘霾如同活物般在空气中翻滚，将本就昏暗的光线过滤成一种病态的黄昏色调。能见度迅速降低到不足五十米，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单调而绝望的灰黄。
脚下是松软的、由灰烬和沙土混合的地面，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偶尔会踩到硬物——可能是碎石，也可能是被掩埋的骨骼。扭曲的、碳化的树木残骸如同扭曲的鬼影，从灰烬中伸出干枯的枝桠，指向压抑的天空。
渡鸦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步伐稳定而精准，仿佛脚下不是危机四伏的废土，而是“绿洲”内部平整的通道。他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地形扫描仪，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轮廓线和不断跳动的数据。
夜枭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游离在队伍侧翼，他的身影在尘瘴中若隐若现，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他的改装脉冲手枪已经握在手中，枪口微微向下，保持着随时可以抬起的姿态。
铁盾则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沉重的步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肩上的多管能量武器缓缓转动，义眼闪烁着红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四周，充满了戒备和不耐。他庞大的身躯和重装备，无形中给人一种坚实后盾的感觉，尽管他的态度依旧恶劣。
银发少女被安排在队伍中间，紧跟着渡鸦。她双手紧紧抱着那个金属仪器箱，步伐有些踉跄，显然不适应在松软的地面上行走。但她没有抱怨，只是偶尔会停下来，快速操作一下手腕上的一个微型终端，似乎在记录环境数据。
林珩走在队伍最后，这是铁盾“命令”的位置，美其名曰“看着菜鸟别掉队”。他紧握着激光手枪，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次风吹过废墟孔洞的呜咽，都让他心惊肉跳。他左侧太阳穴的悸动并未停止，反而像是与这片死寂的土地产生了某种共鸣，持续传来低频率的、细微的刺痛感。
“保持警惕。辐射读数持续升高，已进入中度污染区。”渡鸦冰冷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注意脚下和两侧的废墟结构，它们可能隐藏着结构脆弱点或……巢穴。”
“巢穴？”林珩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变异生物的，或者……掠夺者的。”回答他的是铁盾粗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菜鸟，欢迎来到真实的猎场。希望你的枪法比你的好奇心强点。”
林珩抿了抿嘴，没有回话。他的目光扫过路旁一栋半坍塌的建筑，那曾经可能是一个商店，如今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墙壁和扭曲的金属框架。一些模糊的涂鸦依稀可辨，内容早已无法辨认，只留下狂乱的颜色，仿佛垂死者最后的呐喊。
就在这时，他太阳穴的刺痛感骤然加剧。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剥离。尘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阳光。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欢快的音乐，还有孩子们的笑声。他看到那个商店完好无损，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色彩鲜艳的商品，人们穿着干净的衣物在街道上行走，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幻象！
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露出那片死寂的灰黄。但他的心脏却因为那短暂的、充满生机的景象而剧烈抽搐着，强烈的反差带来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恶心。
“你怎么了？”通讯器里传来渡鸦平静的询问，他似乎总能察觉到队伍里最细微的异常。
“没……没事。”林珩强迫自己稳定呼吸，“只是……被绊了一下。”
渡鸦没有深究，但林珩能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队伍继续沉默地前进。地势开始出现轻微的起伏，他们正在穿越一片丘陵地带。这里的辐射读数更高，探测仪不时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不规则的坑洞，边缘光滑，像是被某种强酸腐蚀过，又或是被难以想象的高温瞬间熔化。
“注意避开那些坑洞，”渡鸦指示道，“‘酸蚀坑’，旧时代能量武器或者更诡异的东西留下的痕迹。边缘结构不稳定，掉下去就别想上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行。林珩注意到，在其中一个较小的酸蚀坑底部，似乎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非自然的金属光泽。但没等他仔细看清，渡鸦已经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大约行进了两个小时，他们抵达了一条干涸的、河床宽阔的河道前。河床上布满了龟裂的泥块和各种被冲刷来的垃圾——扭曲的金属、破碎的混凝土块，甚至还有一些类似大型动物骨骸的东西。
“原地休息十分钟。补充水分，检查装备损耗。”渡鸦下达了命令，自己则走到河道边缘，利用地形扫描仪观察对岸的情况。
铁盾立刻找了个相对稳固的土坡坐下，卸下重型武器，发出沉重的哼声。夜枭则如同融入环境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旁边一处岩石阴影里，担任警戒。
林珩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从背包里取出水壶，小口地喝着带着塑料味的净化水。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消耗很大，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
银发少女坐在他不远处，依旧抱着她的仪器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精密的探测设备。她取出一个带有天线的半球状仪器，放在地上，仪器上的指示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她则低头看着手腕终端上跳动的数据，眉头微蹙。
“有什么发现吗，琉璃？”渡鸦的声音突然响起，叫出了银发少女的名字。这是林珩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被称为琉璃的少女抬起头，那双沉静的蓝色眼眸看向渡鸦，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电子合成音般的平稳：“环境辐射频谱异常，长官。存在非自然背景辐射源，方向与‘铁山’坐标吻合。同时……检测到微弱的、周期性出现的能量脉冲信号，频率……无法识别，数据库无匹配项。”
能量脉冲信号？林珩的心提了起来。这和他幻象中的某些感觉，以及那神秘信息暗示的东西，是否有关联？
渡鸦走到琉璃身边，看着她的终端数据，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记录信号特征，持续监控。这可能是我们‘次要目标’的线索。”
“明白。”琉璃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
林珩看着琉璃专注的侧影，心中疑惑更甚。她显然不是普通的勘探队员，她的装备和专业知识，更像是一个专门的技术专家。渡鸦带她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为了这些“异常”。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队伍再次集结，准备横跨干涸的河道。
就在他们下到河床，走到河道中央时，异变陡生！
“嘀嘀嘀——！”林珩和铁盾身上的辐射探测仪同时发出了尖锐的、不同于之前的急促警报声！
“高能反应！靠近！”铁盾猛地抬起他的多管能量武器，义眼的红光骤然大盛。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右侧不远处，一堆由破碎混凝土和扭曲钢筋堆积成的垃圾山猛地炸开！一道暗红色的、如同巨大蠕虫般的影子从中激射而出，直径足有水桶粗细，布满了一圈圈令人作呕的、不断开合的吸盘状口器，口器内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寒光的利齿！它没有眼睛，头部只有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缩扩张的孔洞，直扑向队伍中最显眼的目标——铁盾！
“开火！”渡鸦的命令简洁冰冷。
铁盾怒吼一声，多管能量武器瞬间喷吐出炽热的蓝色火舌，密集的能量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在那暗红色的巨大躯体上，炸开一团团焦黑的痕迹和恶臭的粘液！
但那怪物的速度极快，而且表皮似乎对能量攻击有相当的抗性，虽然被打得嘶鸣不断（一种尖锐的、仿佛金属刮擦的噪音），冲击的势头却只是稍稍一滞，依旧带着恶风扑了过来！
夜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出现，他手中的改装脉冲手枪发出低沉嗡鸣，一道凝实的、带着螺旋纹路的脉冲能量束精准地射向怪物头部那个巨大的孔洞！
“噗嗤！”怪物的头部猛地向后一仰，暗红色的粘液从孔洞中喷溅而出，发出更加凄厉的嘶鸣。这一击显然让它受到了重创！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头巨大蠕虫吸引时，林珩左侧太阳穴的刺痛感骤然变成了撕裂般的剧痛！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想也没想，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旁边一扑，同时大声喊道：“小心左边！”
“轰！”
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河床的淤泥猛地向上拱起，另一条体型稍小、但速度更快的暗红色蠕虫破土而出，布满利齿的吸盘口器猛地咬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如果不是林珩躲得快，他此刻已经被拦腰咬断！
这第二条蠕虫显然更加狡猾，它利用同伴吸引火力，自己则潜伏在地下发动了偷袭！
它一击不中，立刻调转方向，如同鞭子般抽向刚刚完成射击、尚未调整好姿态的夜枭！
夜枭反应极快，一个侧滚翻试图避开，但蠕虫的速度太快，眼看那布满利齿的吸盘就要将他吞噬——
“嗞——！”
一道并不耀眼、却带着极高频率震颤的蓝色光束，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划过，瞬间切断了那条偷袭蠕虫前端三分之一的身体！
是琉璃！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仪器箱，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枪管细长、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手枪。她的表情依旧沉静，仿佛刚才不是完成了一次致命的精准射击，只是按下了某个仪器开关。
被切断的蠕虫前半段掉在地上，疯狂地扭动着，喷溅出大量的粘液。后半段则吃痛地缩回了地下，迅速消失不见。
而第一条被集火的蠕虫，在铁盾的持续火力压制和夜枭补上的几发精准点射下，终于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了几下，瘫软在河床上，不再动弹。
战斗突然开始，又迅速结束。
河床上只剩下两条（半条）蠕虫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和放射性。辐射探测仪的警报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声透过通讯器传来。
铁盾收起武器，走到林珩面前，他那只义眼的红光闪烁了几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林珩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珩踉跄了一下。但那其中蕴含的意义，与之前的轻蔑截然不同。
夜枭对林珩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刚才的预警。
渡鸦走到那条被琉璃切断的蠕虫残骸旁，蹲下身，用匕首挑起一点粘液和组织样本，放入一个密封容器。
“辐射蚯蚓的变异体。通常独居，这次是罕见的协同捕猎。”他站起身，看向林珩，灰蓝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你的反应很快，林珩。是什么让你发现了第二只？”
林珩的心脏还在狂跳，他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犹豫了一下，决定部分坦白：“一种……感觉，长官。突然的心悸，感觉很危险。”
他无法解释“时空共感”，只能用这种模糊的说法。
渡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说道：“保留好你的‘感觉’。在废土上，它有时比仪器更可靠。”
他又看向琉璃，目光在她那把手枪上停留了一瞬：“干得好，琉璃。记录这种生物的特性和能量信号。”
“是，长官。”琉璃已经收起了手枪，重新抱起了她的仪器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队伍稍作整理，快速穿越了河道，重新踏上了前往“铁山”的路。
经过这次短暂的遭遇，队伍里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林珩不再仅仅是被保护的“菜鸟”，他用自己的预警赢得了初步的认可。而琉璃，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也展现出了她不为人知的、致命的一面。
林珩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被尘瘴吞噬的河道，以及那两条怪物的尸体。
这仅仅是离开“绿洲”后的第一次遭遇。前方，还有更多的未知与危险，在“铁山”的阴影下，等待着他们。
而他那不受控制的“共感”能力，似乎正在成为这片死亡土地上，一把双刃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