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骤紧。许轻舟来到了教他剑法的老师这里,这也是许老太爷安排的。
只是他们不像师徒,倒像忘年之交。
他的一切都是在安排中度过的,包括一日三餐,所有的行为都是安排的,包括近期跟宋瘸子一起上山,至于为何选择这浮影山,他想知道,却不能知道。
崖畔老松针叶簌簌而落,未及触地,便被无形剑意绞作青末,散入蒸腾云气。许轻舟眼皮未抬,右手食指却轻轻搭上木剑粗糙的纹理。剑身无锋,此刻竟隐有龙吟低徊,与远处渐近的马蹄声撞在一处,震得崖下千丈雾海陡然一沉。
“来了。”
他低声自语,不像说给人听,倒似说给膝头这截雷击桃木。
七匹龙血驹踏裂山道青石,鞍上骑者黑袍罩体,只露一双双淬毒般的冷眸。为首之人肩扛九环大刀,刀背铜环寂然无声——杀气凝实到极致,反倒吞没了金铁之鸣。
“许小子,浮影山剑冢遗物不是你该沾手的。”刀客声如砂纸磨铁,每个字都刮得人耳膜生疼,“交剑,留全尸。”
许轻舟终于抬眼。
目光掠过森寒刀锋,却投向骑手身后。
一株半枯的野柿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佝偻老儒生,正踮脚去够枝头仅存的一颗红柿。
动作笨拙,布鞋沾满泥泞,仿佛只是误入杀场的山野村夫。可七匹龙血驹的蹄铁,偏偏在距他三丈处死死钉入岩中,再不敢进半分。
“老人家,”许轻舟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如叩玉磬,“柿子涩口,不如等我斩了这几条挡路野狗,请您饮一杯云顶春茶?”
老儒生指尖刚触及柿皮,闻言嘿嘿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喝茶好,喝茶好…就怕血溅进来,败了茶味。”话音未落,他枯瘦指节“啪”地捏碎红柿,猩红汁液顺着皱纹蜿蜒而下,竟如血符。
刀客瞳孔骤缩!
九环大刀毫无征兆地爆起一团乌光,刀气未至,崖顶碎石已嗤嗤化为齑粉!这一刀“鬼哭峡”,曾劈开北莽十七骑连环甲,刀意锁死八方,分明要将少年连人带崖斩入深渊!
许轻舟动了。
他未起身,膝头木剑却似被云海托起,轻飘飘向前一递——
没有剑气纵横,不见风云变色。
只有剑尖一点微芒,如豆灯火,点在咆哮而至的刀罡最盛处。
“嗤啦——”
裂帛声中,那足以劈山的乌黑刀罡竟似薄纸般从中剖开!刀气洪流擦着少年鬓角掠过,轰入身后云海,激起百丈白浪。而木剑去势未尽,剑尖已抵在刀客眉心三寸之前。
快?慢?在场无人能说清。仿佛剑本就在那里,等着一颗头颅撞上来。
刀客僵立如石,冷汗沿鼻尖滴落刀背。他看清了:木剑剑身并非无锋,而是密布着亿万道细如蛛丝的刻痕——每一痕,都是一缕被生生拘押的天地剑气!此剑非剑,实为一座囚禁剑道的…活牢笼!
“剑名‘囚龙’。”许轻舟指尖拂过剑痕,木纹下似有金鳞游动,“我日夜滋养它十年,只悟出一个道理。”他抬眼,目光穿透刀客惊惧的瞳孔:“杀人…不如囚心。”
柿子树下,老儒生吮着指尖残汁,含糊叹道:“好一个囚字!小子,你这剑意已沾了点‘规矩’的边儿,可惜…”他忽然抬头望天,浑浊眼底掠过一丝青紫电光,“…天要下雨喽。”
几乎同时!
许轻舟脸色微变,木剑凌空画圆后撤。
“轰咔——!!!”
一道赤雷毫无征兆劈落,正中山道!七匹龙血驹连同持刀者瞬间汽化,只余焦黑人形烙印在滚烫岩面上。而雷火余波撞向少年时,却被木剑画出的那道“圆”无声吞噬,圆中剑气流转,隐约显化出八卦爻象。
烟尘散尽,崖前空荡。
唯余焦臭弥漫,与老儒生满足的咂嘴声。
“引劫雷灭口…好大的手笔。”许轻舟凝视剑身——一道新痕蜿蜒如蛇,正吞吐赤色雷芒。他转向老儒,躬身长揖:“谢前辈点醒。”
老儒摆摆手,背起破旧书箱往山下走:“谢什么?老头子只是馋茶。”走出几步又回头,缺牙的笑带着深意:“囚龙囚龙…囚得住蛇虫,可囚得住真龙?小子,前路多风雨,剑要握紧,道理…更要攥死在心头!”
语罢蹒跚入雾,身影消散处,一缕清风卷起地上一片焦黑马鞍残皮——
皮上烙着一枚扭曲的金色龙瞳印记。
许轻舟摩挲着囚龙剑上滚烫的雷痕,望向云海尽头。
那里黑云压城,电蟒翻腾。
山雨欲来。
而他的路,才刚出鞘。
山风卷着焦臭与未散的雷火气,掠过许轻舟的衣角。
囚龙剑上,那道赤红雷痕如活物般游走,灼得掌心微烫。他屈指轻弹剑身,嗡鸣声竟似龙吟浅困,将周遭飘荡的戾气与血腥涤荡一空。目光掠过岩地上七个焦黑的人形烙印,最终落在那片被风卷起的残皮上。
金色龙瞳,漠然俯视。
“龙睛堂…”许轻舟低声咀嚼着这个北境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眼神却平静依旧,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他弯腰拾起残皮,指尖拂过那扭曲的金瞳烙印,一股冰冷刺骨的凶煞之气直透骨髓,却被囚龙剑柄传来的暖意悄然化去。
“囚得住蛇虫,可囚得住真龙?”老儒生的言语犹在耳畔,混着云海翻腾的闷响。
他没有立刻下山,而是盘膝坐回崖畔,将囚龙剑横放膝头。剑身上亿万刻痕与那道新添的赤红雷痕交织,隐现金鳞游动、电蛇狂舞之象。许轻舟闭目内视,神意沉入剑中那片由无数剑气构筑的“囚笼”天地。赤雷的暴烈余威仍在左冲右突,试图撕裂这方寸樊笼,却被他以神念为引,借天地间游离的丝丝缕缕水汽云意,将其层层包裹、安抚、最终压服,化为囚笼“壁障”上一道更繁复玄奥的雷纹。
武道剑道即囚道。囚敌,囚力,更囚己心妄念。
再睁眼时,眸中神光内蕴,如古井深潭。日头已微微西斜,山雨欲来的湿重压得人胸口气闷。他起身,拍了拍粗布青衫上的尘土,背着那柄看似平凡无奇的木剑,一步踏入蜿蜒向下的山道。
山路崎岖,湿滑难行。
雨终究是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银丝,很快便连成了线,最后化作瓢泼之势,打得山林一片混沌。雨点砸在囚龙剑上,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仿佛被无形的剑意蒸发、弹开,许轻舟周身三尺,竟似有一层无形的罩子,滴雨不沾。这不是刻意的罡气外放,而是囚龙剑自身剑意流转,自发形成的“域”。
行至半山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在雨幕中显出轮廓。庙门半塌,瓦漏如筛,里面却透出一点昏黄的微光,还有断断续续、沙哑不成调的俚曲小调。
许轻舟脚步微顿,抬步走了进去。
庙内残破,泥塑的山神像早已斑驳不堪,蛛网密布。神像下方,一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潮气和寒意。火堆旁,蹲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披着件打满补丁的蓑衣,正拿着一根烧黑的木棍,拨弄着火堆里的几块烤红薯。他唱得荒腔走板,词意却透着一股子市井的沧桑:
“…说龙睛,道龙睛,金瞳一睁鬼神惊…剥皮抽筋寻常事,哪管你是草头兵还是座上卿…嘿嘿…五两银子买条命,三钱碎银买耳清…阎王见了也绕道走,小鬼撞上魂不灵…魂不灵哟…”
歌声戛然而止。
老头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烟火熏得黢黑、皱纹深刻如刀凿的脸。他浑浊的眼睛在许轻舟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背后的木剑上停留了一瞬,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黄牙,竟与那山崖上的老儒生有几分神似,却又多了几分市侩的油滑。
“哟,小哥儿,雨大得紧,快进来烤烤火!”他热情地招呼着,用木棍扒拉出一块烤得焦香的红薯,“尝尝?山野粗食,暖肚皮。”
许轻舟拱手,依言在火堆旁坐下,离老头不远不近。湿冷的空气被暖意驱散,红薯的香气弥漫开。
“老丈唱的曲儿,听着新鲜。”许轻舟接过红薯,并未剥皮,只是握在掌心暖着,目光平静地看着跳跃的火苗。
“嗨!混迹市井的胡咧咧罢了!”老头摆摆手,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都是些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什么龙睛蛇眼的,离咱小老百姓远着哩!”他话锋一转,盯着许轻舟,“倒是小哥你…这大雨天的,孤身一人从浮影山云崖顶下来?那地方,可不太平哟。”
许轻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庙外滂沱的雨幕:“路不平,有人踩。不太平,也得走。”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拿起腰间一个油腻的酒葫芦灌了一口,辛辣的气味散开:“说的是!走!都得走!不过小哥儿,听老儿一句劝,前头那座‘野雀镇’,最近可不太对劲,镇上的人啊…”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悚然,“…眼神都直勾勾的,像…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魂儿!夜里还有怪响,渗人得很!”
他话音未落,庙外狂风骤起,卷着雨点狠狠拍在残破的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篝火猛地一暗,火苗疯狂摇曳,在残破的山神泥塑脸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光影。
就在这光影明灭的瞬间,许轻舟握着红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清晰地“看”到——并非用肉眼,而是囚龙剑赋予他的、对气机流转的极致敏锐——几缕细若游丝、带着淡淡腥甜气的粉红色烟雾,正悄无声息地从老头拨弄火堆的木棍上逸出,混在烤红薯的香气和酒味里,借着风势,丝丝缕缕地缠向自己口鼻。
这气息,阴冷、粘腻,带着一种惑乱心神的妖异。
老头依旧咧着嘴在笑,火光映着他缺了门牙的豁口和浑浊的眼底,那里面,此刻竟没有一丝市侩和恐惧,只剩下一种漠然的、近乎非人的…空洞。
而破庙角落里,那尊残破的山神泥塑,在摇曳的火光阴影下,其低垂的眼睑缝隙中,似乎也闪过一抹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
金色流光。
许轻舟不动声色,膝上的囚龙剑,木纹下的亿万刻痕,无声流转。
雨,更急了。山神庙,成了这茫茫雨夜中唯一的孤岛,亦是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