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狱外九道剑虹撕裂阴云时，万妖谷的雾色正愈发沉郁。铅灰色的云幕压得山雀不敢振翅，谷底的雾霭本是半透明的青苍色，此刻却像被泼了浓墨，从山坳深处翻涌上来，裹着腐草与锈铁的气息，沾在人衣袍上便凝成细小的黑珠，顺着布料纹路往皮肤里钻。
苏婉儿立在崖边老松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药囊的流苏。那是母亲用百年雪蚕丝绣的，暗青色囊身上，金线绣的七叶莲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这是她十二岁生辰时，娘在药庐里熬了三夜才绣成的。此刻她紧了紧囊带，目光穿过层层雾障，落在前方被黑雾笼罩的山坳。那里本该是妖皇陵的所在，可如今望去，只见无数黑纹如活蛇般攀附纠缠，粗的如碗口，细的似发丝，将整座山陵缠作一团墨色茧房，连陵顶那株千年赤焰柏的枝桠都被绞成了碎末。
“那是灵枢的锁魂络。”火凤族长老赤羽的尾羽突然炸起，十二根赤金尾翎根根竖立，在阴雾中泛着冷光。他年逾六百岁，本应沉稳如渊，此刻却攥紧了腰间的火纹革带，指尖凝出一簇豆大的赤焰，却又“嗤”地熄灭——黑雾里似有什么在吞噬灵火，连他这化神境的火凤都压不住。“三百年前灵枢卫踏平万妖谷时，口口声声说‘镇妖护界’，原来护的是他们自家的‘天道’！”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离焰！”苏婉儿转身扶住踉跄的少女，指尖触到对方后背时猛地一缩——离焰的锦缎裙衫已被冷汗浸透，额角的汗珠混着黑雾凝成的墨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更骇人的是她的双眼：原本如赤金琉璃的凤眸，此刻翻涌着浓黑的雾团，识海处传来的刺心痛意顺着两人相触的手腕直钻苏婉儿灵台。
“这雾……在吸我精元！”离焰咬着银牙，凤喙状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混着黑雾从指缝渗出。她身后九根尾羽本是火凤族的荣耀，金纹流转时能引动天火，此刻却因妖丹受损而黯淡如灰，最外侧那根尾翎甚至开始碎裂，细小的金鳞簌簌落在地上。“像是千万根细针在扎妖丹……比当年渡雷劫时还疼！”她声音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受刑。
苏婉儿闭眸运转“灵脉感知”，神识顺着离焰的灵脉探入识海。入目处，原本如镜湖般澄澈的识海被泼了浓墨，黑雾翻涌如沸，正疯狂啃噬湖中心那枚流转金芒的妖丹。妖丹表面已出现蛛网般的裂纹，每道裂纹里都渗出金血，被黑雾裹着吸走。更令她心悸的是，黑雾中浮着无数半透明的魂魄：有青毛的山猫妖，有长角的鹿妖，还有个半大的银狐妖——眼尾绒毛未褪，耳尖还沾着草屑，分明是刚化形不久的小崽子。这些残念被黑雾捆成细链，每挣扎一下，就有一缕精元被抽离，反过来又让黑雾更浓。
“咬碎固脉散！”苏婉儿突然睁眼，指尖掐住离焰下颌，另一只手从药囊里摸出一枚青灰色药丸。药丸表面还凝着她昨夜炼丹时的丹火余温，纹路是母亲教她刻的“镇”字。“用你的血引药气，冲开这雾！”
离焰未及应声，药丸已被塞入喉间。她本能地咬紧后槽牙，“咔”的一声，药粉混着血沫在舌尖炸开——是逆灵草的苦，苦得人舌根发颤；是赤焰花的灼，灼得喉咙像着了火。药气顺着喉管直入识海，如一把淬了火的小剑，“嗤”地刺破黑雾。苏婉儿掌心按在离焰后心，自身灵脉如游丝般渗入，替她护住即将溃散的妖丹：“灵枢能锁你，锁不住活人的念！当年我娘被灵枢吸走灵脉时，最后说的便是这句话——‘活着的人，念头比锁更硬’！”
黑雾突然剧烈翻涌，其中一道残魂猛地冲来，正是那半大的银狐妖。它的魂魄半透明，能看见背后翻涌的黑雾，却仍努力扑腾着前爪：“姐姐救我……他们说吸完这口就放我回青丘……”苏婉儿鼻尖发酸，这声音像极了她幼时在药庐外救过的小狐妖。那时她才七岁，跟着娘去后山采雪参，在岩缝里发现只被猎人陷阱夹断腿的小银狐，毛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雪色，却还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喊“姐姐”。后来娘用续骨草替它治好了伤，它在药庐里蹭了三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救你！”苏婉儿咬碎舌尖，腥甜的血珠混入灵脉。血雾裹着药气在识海炸开，黑雾如被热油泼过的雪，“滋滋”作响着退散。离焰的妖丹重现金芒，表面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银狐残魂也终于挣脱雾网，它回头朝苏婉儿歪了歪头，像极了当年在药庐里讨糖吃的模样，这才朝着山陵方向飘去。
黑雾退散处，妖皇陵的轮廓缓缓显形。陵门是整块玄铁所铸，高约两丈，门上刻满灵枢的镇妖符印，红砂填的纹路此刻正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符印边缘已裂开蛛网状细纹，有细碎的金芒从裂缝里漏出——那是被镇压的妖皇灵脉在反抗。
“婉儿姐……”离焰抹了把额角冷汗，伸手抚过身后的尾羽。金纹重新流转，最外侧那根碎裂的尾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新长出的金鳞比从前更亮，“这陵里的妖皇，该是被灵枢锁了三百年的合道境大妖吧？”
赤羽望着陵门，老泪突然滚落。他活了六百年，见过妖皇御空时遮天蔽日的气势，见过妖皇以肉身硬接灵枢卫的诛妖剑，却从未见过这位万妖之皇被锁在陵中的模样。“当年妖皇为护万妖谷，自封灵脉入陵，说要‘以魂为饵，引灵枢破绽’。谁料这一锁，便是三百年。”他跪下身，掌心按在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妖皇大人，您的子孙来接您了——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劈了这吃人的锁！”
山风突然卷起黑雾残片，露出陵门上方斑驳的“妖皇陵”三字。那是妖皇亲手刻的，笔锋如剑，此刻却被灵枢的符印覆盖了大半。苏婉儿望着那三个字，又想起识海中挣扎的银狐残魂，握紧了腰间药囊。囊里还剩最后三枚固脉散，是她用十年野参、百年朱果，在丹炉前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炼成的。她摸了摸囊上母亲绣的药草纹，指尖触到一处针脚特别密的地方——那是去年冬天，她在雪地里采药摔破了药囊，娘连夜缝补的。“娘，您看，我也能护人了。”她轻声道，声音被山风卷着，散在雾里。
陵内深处传来闷响，像是古锁崩断的轻鸣。先是一声“咔”，接着是“咔嚓咔嚓”的连响，陵门上的符印裂纹越来越大，有金芒如细流般涌出，在半空凝成金蝶，扑棱着翅膀往三人方向飞来。离焰振翅燃起赤金微火，火焰里跃动着凤族的本命火灵；赤羽握紧降妖杵，杵身的火纹被灵力激得通红，映得他眼眶更红；苏婉儿取出银针别在发间，那是娘临终前留给她的“九曜针”，每根针尾都刻着星辰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陵内的金芒。
“走。”苏婉儿望着逐渐清晰的陵门，腰间药囊在风里轻晃，“这趟，我们要替被锁的妖，砍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