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宫前的石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墙缝里新冒出的嫩芽裹着层薄如蝉翼的露珠,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忽有清越鸟鸣划破雾霭,青鸾自玄黄林方向振翅而来,尾羽扫过石墙时带起一阵风——那风里裹着玄黄林古松的沉郁松香,混着野狐镇药铺飘来的艾草苦香,更有几缕若有若无的药香,竟是苏婉儿昨日熬药时散出的余韵。
三息后,这缕交融的风竟在石墙新芽旁凝成一团淡金色气团,似雾非雾,似云非云,隐隐有灵光流转。道心花的淡紫花瓣正托着晨露,此时花瓣微颤,那露珠便地坠入气团,溅起细碎的灵光——这是灵枢清光与体修气血交融所化的道韵,三千年间头一遭显于世间。
当年我等视体修如寇......天工府枢师首座的声音混着玉珠串的轻响,在血宫前的空地上荡开。他手持九节羊脂玉杖,杖身每节都刻着云纹,最顶端缀着串鸽蛋大小的珍珠,此刻正随着杖尖轻叩青石板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老人白发垂肩,眉峰却未因岁月佝偻,目光落在石墙新芽上时,眼底泛起水光,不过因灵枢认主需血脉,而体修只凭血肉。
话音未落,他抬手召出随身携带的聚灵枢。这柄枢器本是天工府镇府之宝,此刻枢体表面竟浮现出与石墙相似的脉络——淡青色纹路如溪流般游走,既非符阵又非咒文,倒像是山间自然形成的石纹。今日才知,灵枢认的不是血脉,是......老人指尖抚过枢体纹路,声音轻得像叹息,愿与万物共生的心。
烛九溟立在石墙下,喉结动了动。他伸手按住心口,玄黄令入体时的灼热早已化作温流,此刻九脉中灵枢清光(淡蓝如溪)正与体修气血(朱红似霞)缓缓缠绕,像极了苏婉儿在野狐镇熬药时,药香与柴火味交融的温暖。他垂眸望向林小竹脚边的焚火枢,那团曾暴戾如兽的紫焰,此刻竟敛作一团温红,火焰边缘柔得像春日的云。更奇的是,那火团竟轻轻飘起,如稚子投怀般碰了碰他的指尖。
当年我怨灵枢容不下我,烛九溟低笑一声,指腹蹭过焚火枢的温度,今日才懂,是我先闭了容纳它的心。
大先生说的是!人群后传来一声带着点破音的应和。雷耀挤开人群时,粗布衣袖沾了草屑,脖颈处还留着前日被血宫守卫用玄铁鞭抽的红痕——淡紫色的淤肿从耳后蔓延到锁骨,看着触目惊心。他挠了挠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从前仗着焚火枢认主便耀武扬威,却不知枢体里的火,本是用来温酒煮茶的。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个粗陶酒壶。壶身带着修补的痕迹,釉色不均,壶嘴还沾着半片金黄的桂花。小竹说要请您喝杯酒,雷耀把酒壶往林小竹手里塞,耳尖通红,这壶是我用枢火温的——守了半宿呢,没烧糊!
林小竹白了他一眼,眼尾却微微上挑。她接过酒壶时,指尖在壶身摩挲,感受着残余的温热。拔开塞子的瞬间,带着桂花香的热气地涌出,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这是野狐镇王阿婆的桂花酿,她将酒壶递向烛九溟,目光灼灼,苏姑娘说用灵枢温酒,火候要跟着人心走。当年我总怕你受委屈,却忘了......她喉间发紧,你要的从来不是灵枢护着,是我信你。
阶下的杂役们忽然哄笑起来。有人抹着眼泪,有人用袖口蹭鼻子。那个捧着冷馍的小杂役挤到最前头,怀里的破布包补丁摞补丁,边角磨得发白。他掀开布包,露出个硬邦邦的冷馍——表面裂着细纹,沾着柴灰,却被他护在胸口焐得温热。张爷爷走前还说,小杂役吸了吸鼻子,举起布包里的竹扫帚,要让大先生知道,柴薪院的扫帚柄,也能当剑使!
那是把断了齿的竹扫帚,竹茬参差不齐,却被磨得光滑。此刻竹茬处泛着淡淡金芒,如晨雾般笼罩扫帚柄——正是烛九溟当年在柴薪院扫落叶时,每日以体修气血温养的痕迹。张爷爷说,小杂役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先生扫的不是落叶,是人心的尘。
咔嗒。
苏婉儿的药箱突然轻响。那是个枣木药箱,铜锁泛着包浆,箱盖内侧还贴着她用小楷写的药方。此刻箱盖自动弹开,最上层的《神农尝草经》残页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翻到新章,新显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青,像是用刚摘的竹叶汁写的:凡药之性,随人心而转;凡道之途,因人心而宽。
苏婉儿伸出手,指节因常年握药杵而有些变形。她取出那粒问心丹,丹体透红,表面有金色纹路如心型。众人本以为她会将丹递给烛九溟,却见她蹲下身,轻轻将丹放在石墙下的新芽旁。这丹该让道心花尝,她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含着笑,它比我更懂人心。
话音未落,道心花的淡紫花瓣便缓缓舒展。先是外层三片花瓣轻轻扬起,如美人撩开纱帘,接着内层花瓣逐次绽放,露出鹅黄色的花蕊。那花蕊轻颤着,竟将问心丹裹进花心。刹那间,石墙四周的残石突然泛起金光——每道石纹都像被点燃的金线,细细的灵气从石缝中涌出,如千条银蛇汇入道心花的花茎。
大长老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他本是血宫最威严的执法者,此刻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因常年掐诀而泛白。指尖刚碰到石墙,便有一幅幅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上古体修赤膊练拳,汗水砸在石上凝成血珠,血珠渗入石纹化作气血纹;灵枢师持枢引雷,雷光却柔和如月光,为受伤的体修止血;药童背着药箱,用灵枢控火熬药,守在药罐旁整整七日七夜,眼尾熬出了血丝......
原来三千年的恩怨,大长老抹了把泪,老树皮般的脸上满是泪痕,不过是我们自己画地为牢。今日石墙生芽,道心花开,该是大道重新生枝散叶的时候了。
远处传来玄黄殿的钟声。这一回不再是驱杂役、惩弟子的冷响——从前的钟声沉闷如石,震得人心发慌;此刻的钟声清越悠长,似清泉击石,似鹤鸣九皋,震得血宫前的石墙都跟着轻颤。石墙上的新芽被震得摇晃,叶尖的露珠坠落,滴在烛九溟的手背上。
他望着新芽,又望向人群里的苏婉儿(正给小杂役擦眼泪)、林小竹(举着酒壶等他接)、雷耀(挠头傻笑),还有那些捧着冷馍的杂役(有人偷偷把冷馍塞给饿肚子的小娃)。忽然间,他觉得九脉中的清光与气血缠得更紧了,像两条交颈的鱼,在体内游出温暖的涟漪。
所谓的真意,此刻如拨云见日——不是血肉强过灵枢,是人心能容万物。既能养血肉之刚,如石墙里沉淀千年的气血;亦能载灵枢之柔,如聚灵枢中流转不息的清光。
风又起时,道心花的香气飘得更远了。它掠过玄黄林,惊起一群玄黄虎残魂——那些曾因争斗而陨落的虎灵,此刻仰天长啸,声中再无凶戾,只有久别重逢的悲喜;它拂过野狐镇,药铺前的艾草被香气浸润,苦香里竟透出几分回甘,连王阿婆的桂花酿都似更醇了些;最后,它停在玄黄殿的飞檐上,将檐角铜铃摇出一串清响——那声音空灵清越,像是天地在低吟,又像是万枢在和鸣。
这是万枢归心的声音,也是大道重开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