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官道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涟漪后迅速归于沉寂。
祁玄戈一行带着策反的官差王大牛等人,毫不停歇,一路向北疾驰。
官道两旁的景色在飞驰的马蹄下飞速倒退,从丘陵渐变为平原,空气中似乎都开始弥漫起京城特有的、带着权谋与烽烟的气息。
林逐欢的状态越来越差。连日颠簸和高度紧张,如同沉重的磨盘,不断碾磨着他本就因牵机引而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大部分时间都昏沉地靠在祁玄戈怀里,体温低得吓人,呼吸微弱而急促,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痛苦压抑的呻吟。
祁玄戈的左臂紧紧环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和玄甲为他隔绝一些风寒,右臂的伤口在颠簸中反复撕裂,渗出的血浸透了绷带,又在寒风中凝固,带来钻心的刺痛和麻木,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全部心神都系在怀中人微弱的心跳上。
“逐欢……撑住……”祁玄戈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贴着林逐欢冰冷的耳廓低语,更像是绝望的祈祷。
他能感觉到林逐欢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逝,如同指间握不住的流沙。
那份牵机引缓解药方带来的效果,在这样极致的消耗下,显得杯水车薪。
“将军!前面就是京畿地界了!离京城不足百里!”一名在前探路的亲卫策马奔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疲惫。
祁玄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百里!只要再撑百里!
就在这时,前方官道旁的密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如同某种夜枭的唿哨!紧接着,数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中闪出,迅速列队,拦在了官道中央!他们穿着各色粗布衣裳,看似普通百姓或行商,但个个眼神锐利,身形彪悍,手中虽未持明晃晃的兵刃,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暗藏利器,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祁玄戈身后的战士们瞬间绷紧了神经,王大牛等倒戈的官差也紧张地握紧了武器。连日来的追杀和围堵,让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戒备!”祁玄戈厉喝,勒住战马,左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如电般扫向拦路的人群,寻找着为首者。
他怀中的林逐欢似乎被这骤停的颠簸惊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拦路的人群中,一个略显佝偻、穿着灰布棉袍的老者越众而出。
他须发皆白,面容沧桑,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矍铄有神。
他步履稳健地走到队伍前方,目光先是扫过杀气腾腾的战士们,最后落在了被祁玄戈紧紧护在怀中的林逐欢身上,眼中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心痛和担忧。
“世子……”老者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转向祁玄戈,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
“老奴林福,奉太傅大人之命,在此迎候将军与世子!”
林福!威远侯府的老管家!祁玄戈和林逐欢幼时共同的启蒙武师,亦是林太傅最信任的心腹家臣!
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祁玄戈身后众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王大牛等人更是面面相觑,庆幸自己选对了路。
“福伯!”祁玄戈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后怕涌上心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福快步上前,看着祁玄戈怀中林逐欢那毫无生气的脸,老眼瞬间湿润:
“世子他……怎会伤成这样?”他身后带来的那一百多名“家丁”,也个个面露忧色,这些都是侯府和太傅府豢养多年、忠心耿耿且身手不俗的护卫。
“说来话长。”祁玄戈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端亲王如何?”
林福脸色一肃,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细竹筒,双手递给祁玄戈:
“将军,这是太傅大人给您的密信。端亲王已于五日前彻底控制宫门和九门提督府,软禁皇帝于东宫冷宫!更以‘祁将军叛逃、世子通敌’之罪名,下令全国通缉!如今京城内外,皆是端亲王爪牙,盘查森严!”
祁玄戈接过竹筒,迅速捏碎火漆,取出里面的密信展开。信是林太傅亲笔,笔迹比之前更加仓促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玄戈吾儿婿:
京城已陷!端亲王掌控禁军大部,封锁宫禁,软禁太子于冷宫柴房。登基大典定于明日午时天坛举行,北狄使者已秘密入宫!
然,天不绝大永!太子旧部中,尚有忠义之士!两千不愿附逆之禁军精锐,已被老夫秘密转移,藏匿于城西‘白云观’内!观主乃老夫故交,可信。
尔等速至白云观汇合!账本与鬼手若至,则为铁证!若未至……明日午时,便是最后之机!以血开路,诛杀国贼,救出陛下!切切!】
信末,是一个力透纸背、带着血气的“林”字。
白云观!两千禁军!这是他们在京城最后的底牌和希望!
祁玄戈握紧信纸,指节发白。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奄奄的林逐欢,又抬头看向林福和他身后那一百多名精悍的家丁护卫,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涌上心头。
“福伯,”祁玄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立刻带路,去白云观!”
“是!”林福毫不迟疑,转身对身后众人一挥手,“保护将军和世子!目标城西白云观!走小路!”
队伍再次启程,在林福和他带来的侯府精锐护卫下,迅速离开官道,钻入崎岖隐蔽的乡间小路,如同融入阴影的溪流,朝着京城西郊那座寄托着最后希望的道观,无声而迅疾地潜行而去。
祁玄戈将林逐欢抱得更紧,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逐欢!我们就要到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白云观聚,盟军汇合
白云观,坐落于京城西郊一片苍翠的山峦之中,远离尘嚣,香火不算鼎盛,平日里只有些虔诚的老香客和避世修行的道人。
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下,这座古朴的道观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杀与紧张。
观门紧闭,门前的石阶清扫得异常干净,不见半个香客。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火味,却也混杂着汗味、铁锈味和马匹的腥气。
观内,本应清幽的庭院和回廊间,影影绰绰地布满了人影。他们并未穿着统一的军服,而是换上了道袍、短打甚至粗布衣裳,但个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军旅特有的利落和警惕。
武器被巧妙地藏在宽大的道袍下或堆积的柴草中,无声地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这便是林太傅信中提到的,那两千不愿附逆、被秘密转移到此的皇帝旧部禁军精锐!
当林福带着祁玄戈一行,如同幽灵般从后山一条极为隐秘的小径潜入白云观时,立刻被早已等候在此的暗哨接应。
穿过几重隐蔽的月洞门和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来到观中一处相对宽敞的偏殿前。
偏殿的台阶上,站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衫、身形清癯的老者。
他须发花白,面容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夕阳下闪烁着睿智、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正是当朝太傅,林逐欢的父亲——林文渊!
当林文渊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被祁玄戈小心翼翼抱下马背、裹在厚厚斗篷里、几乎毫无知觉的林逐欢身上时,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当朝首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眼中瞬间涌起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痛、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他快步走下台阶,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近前。
“欢儿!”林文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他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碰儿子苍白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即将触及之时猛地顿住,仿佛怕碰碎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向祁玄戈,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托付,更有深沉的痛楚:“他……他这是……”
“牵机引,鬼手苏文瑾下的毒。”祁玄戈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暂时缓解,但……拖不得了。”他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林文渊的身体又是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怒意和杀机,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林逐欢额前汗湿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儿子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化作一句低沉沙哑、却重逾千斤的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
是父亲对儿子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家国倾覆之际亲人团聚的慰藉,更是将无边担忧和痛楚强行咽下后的克制。
祁玄戈看着林文渊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侧脸,心中亦是沉痛万分。他低声道:
“岳父大人,鬼手已被擒,账本也已由秦武经水路送往江南,应不日即可送达您手。”
林文渊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恢复了首辅的沉稳与决断。他点点头:“好!此乃关键!”他侧身让开道路,“快!先把逐欢送进静室!观中备有简单的药材和一位略通医术的老道长!”
立刻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林逐欢,抬进了偏殿旁边一间早已收拾干净的静室。
就在这时,偏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惊喜的粗犷声音:“将军!世子!你们可算到了!”
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穿着水寨帮短打的壮汉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正是秦武!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秦武?!”祁玄戈和林文渊都是一惊。
“你怎么会在此?”祁玄戈立刻问道,水路应该比他们陆路慢才对。
“回将军!”秦武抱拳,语速飞快,“属下与雷帮主押解鬼手、护送账本走水路,顺风顺水,速度极快!刚入江南地界,便遇上了林太傅派出的接应船队!雷帮主带着账本和鬼手随接应船队继续前往太傅在江南的隐秘据点,由太傅心腹接手后续送入京城之事!”
“属下则奉太傅密令,立刻带了江南旧部中二十名顶尖的江湖好手,星夜兼程,走陆路快马加鞭,于昨日傍晚便赶到了这白云观!”他指了指身后跟出来的二十余名气质各异、但眼神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身影。
“好!好!秦武,你做得很好!”林文渊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水路送证,陆路驰援,秦武的提前抵达,无疑为这支藏匿的力量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江南旧部带来的江湖好手,更是攻坚拔寨的尖刀!
祁玄戈也用力拍了拍秦武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目光扫过秦武和他带来的江南好手,又看向偏殿前肃立的禁军精锐,最后望向林文正,沉声道:
“岳父大人,端亲王明日午时登基,时不我待!当务之急,是商议明日如何行动!”
“正是此意!”林文渊神色一肃,引着祁玄戈、秦武以及几名禁军旧部的将领和江南旧部首领,转身步入偏殿。
殿内已点燃了烛火,一张简陋的京城舆图铺在案上。众人围拢过来,气氛凝重而肃杀。
祁玄戈强忍着右臂剧痛和连日奔波的疲惫,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标注的天坛位置。
他刚想开口,静室的门帘被掀开,之前抬林逐欢进去的一名禁军战士快步走出,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对着林文正和祁玄戈低声道:
“太傅,将军!世子……世子醒了,他说……要议……”
话音未落,只见静室门口,林逐欢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外面松松披着祁玄戈那件染血的玄色斗篷,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显然强撑着才站住。然而,他那双桃花眼,却在摇曳的烛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无视了众人担忧的目光,径直看向案上的地图,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头:
“明日……午时……天坛……”
“那里……就是端亲王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