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吞噬了江南水乡白日里朦胧的烟雨。
长江如一条墨色的巨蟒，在无月的星空下无声奔流。
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呼啸着刮过江面，掀起阵阵波涛。
几艘吃水颇深、形制普通的货船，正沿着南岸悄然行驶。
船头没有悬挂任何旗帜，船身也做了伪装，看起来与夜间行商的普通货船无异。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船身吃水线极深，船桨划水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旅特有的利落。
这正是祁玄戈率领的精锐小队改乘的快船。
祁玄戈伫立在为首一艘船的船头，玄色轻甲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江风吹拂着他未戴头盔的额发，露出紧锁的眉头和一双比夜色更深沉的眼眸。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半幅地图和青竹翁的信笺，目光如同锐利的鹰隼，一遍遍扫视着黑沉沉的对岸。
按照青竹翁的情报和地图标记，鬼手在江阴渡口卸货后，押送逐欢的陆路队伍，极有可能就在这段江岸附近登岸，前往苏州城西的苏家别院。
他选择水路星夜兼程，就是要抢在鬼手将逐欢完全藏匿起来之前，找到线索！
“将军，前方水流变缓，有一处浅滩，是否靠岸探查？”秦武走到祁玄戈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他同样一身劲装，神情警惕。
“靠岸！仔细搜索滩涂，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祁玄戈沉声道，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船只缓缓靠近南岸一处布满鹅卵石的浅滩。
船尚未停稳，祁玄戈已第一个跃下船舷，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
他毫不在意，大步踏上湿滑的滩涂。数十名精锐战士紧随其后，如同鬼魅般散开，无声而高效地开始搜索。
滩涂上散落着不少被江水冲刷上来的石块、枯枝和杂物。战士们举着火把，仔细翻找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几处凌乱的车辙印（但很快被江水抹去）和一些普通的杂物，并无太多有价值的发现。
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祁玄戈的心脏。
难道方向错了？还是鬼手清理了痕迹？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眼角余光似乎被岸边一块半埋在泥沙里、毫不起眼的青黑色石块吸引。
那石块表面，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似乎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绿色荧光一闪而逝！
祁玄戈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他立刻几步跨过去，蹲下身，不顾泥泞，伸手拂开石块表面的湿沙。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石头时，一种极其细微、带着点灼热感的异样传来。
他凑近细看，在火光的映照下，石头上果然粘附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而粉末沾染了湿气的地方，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淡绿色磷光！
荧光草粉！遇水发光！
是太傅来信提到的，逐欢留下的标记！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祁玄戈全身！
他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石头，仿佛能从中汲取到爱人残留的温度和勇气。
他认得这个！这是当年他们在江南胡闹时，逐欢弄来的小玩意，还笑着说要当“寻夫记号”！
当时他只当是玩笑，没想到……没想到这顽劣的世子，竟真的在生死关头，用这种方式为他引路！
“找到了！”祁玄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举起石块，对着火光，让那微弱的磷光清晰呈现在秦武等人眼前，“是逐欢留下的！沿着磷粉痕迹的方向追！”
战士们精神大振，立刻沿着滩涂仔细搜寻。
果然，在更上游一点的位置，又发现了另一块沾有磷粉的石块。
标记断断续续，却清晰地指向内陆官道的方向——正是通往姑苏城西！
“立刻出发！循迹追踪！”祁玄戈翻身上马（马匹由小船运载），声音斩钉截铁。队伍士气高昂，沿着磷粉标记指引的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江南浓重的夜色之中。
然而，追踪了不到半个时辰，前方的道路被一条宽阔的支流截断。
支流水势湍急，河面雾气弥漫，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横跨其上。磷粉标记在桥头消失了。
“将军，标记断了！”秦武皱眉道。
祁玄戈勒住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雾气阻碍了视线，无法判断对岸情况。他略一沉吟，果断下令：“分三队！一队随我过桥探查对岸！二队沿此岸上下游搜索是否有渡船痕迹！三队警戒！”
命令刚下，变故陡生！
“哗啦！哗啦！”
十几条轻捷的梭子舟如同鬼魅般从河面浓雾中骤然钻出！每条船上都站着三四个手持鱼叉、砍刀的精壮汉子，眼神凶狠，动作矫健，瞬间就将祁玄戈的队伍半包围在河岸边！
“呔！此河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为首一条较大的梭子舟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声如洪钟，手中一柄厚背砍刀在火把下闪着寒光，典型的江南水匪打扮。
祁玄戈眼神一寒，右手已按上腰间的佩刀。
他身后的战士也瞬间进入战斗状态，长枪出鞘，弓弩上弦，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哼！官兵？”那虬髯大汉看到祁玄戈等人的装备和气势，非但不惧，反而冷笑一声。
“管你官兵水兵，到了我‘水寨帮’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识相的，留下马匹武器，放你们滚蛋！否则……”他狞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砍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水寨帮？祁玄戈心中一动，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顿。林太傅密信中提到的，不正是“水寨帮”？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那虬髯大汉的目光扫过祁玄戈，忽然定在了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
那玉佩在火把映照下，温润剔透，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逐”字——正是林逐欢贴身佩戴、后被祁玄戈在乱葬岗拾获、视若珍宝的那枚！
虬髯大汉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疑不定。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祁玄戈冷峻的面容和一身染血的玄甲，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
他猛地抬手，制止了手下水匪的蠢蠢欲动，对着祁玄戈抱了抱拳，语气瞬间变得客气甚至带着一丝恭敬：
“敢问……阁下可是威远郡王，祁玄戈祁将军？”
祁玄戈目光锐利如电：“正是本王。”
虬髯大汉闻言，脸上最后一丝凶悍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他再次深深一揖，朗声道：“在下水寨帮帮主雷震霄！奉林太傅之命，在此等候将军多时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鱼符，高高举起——那鱼符上的云水纹，与林太傅信中图样分毫不差！
紧张的气氛瞬间消散。祁玄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松开刀柄，沉声道：“雷帮主！幸会！太傅信中所言相助，祁某感激不尽！”
雷震霄大手一挥，豪爽道：“林太傅于我有再造之恩！他的事，就是我水寨帮的事！将军要找的人，可是被鬼手苏文瑾那厮掳去了苏州城西三十里的苏家旧宅？”
“正是！”祁玄戈精神一振，“雷帮主知道那地方？”
“何止知道！”雷震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和忌惮，“那鬼地方，三面环水，只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正门，易守难攻！更要命的是，那苏文瑾把他那身阴毒本事全用在那宅子里了！”
“机关！到处都是要命的机关！比那太湖里的蜂窝还要密，还要毒！我们派去探路的几个好兄弟，连大门都没摸着，就折在了外围的陷阱里！”
他顿了顿，看向祁玄戈，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军，那地方……就是个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您……真要去？”
祁玄戈的目光越过雷震霄，投向支流对岸那被浓雾笼罩的、通往苏家旧宅的黑暗深处，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焚尽一切的决绝：
“龙潭虎穴又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穿透了江风和水汽，“他在里面，我便踏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