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巡抚衙门内,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尘土与绝望的气息。
林逐欢与祁玄戈并肩立于空荡的堂屋,窗外是死气沉沉的黔州城。
孙有福佝偻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浑浊的老眼偷偷觑着这两位从天而降、却落得如此境地的“贵人”。
短暂的死寂被祁玄戈低沉冷硬的声音打破:“秦武。”
“末将在!”秦武立刻踏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忠诚的火焰。
“带人,去清理衙门。”祁玄戈的目光扫过蛛网密布的房梁、坍塌的院墙和丛生的荒草,如同在巡视一片亟待收复的失地,“三日之内,我要这里能住人、能理事。缺什么,都去找孙书吏列单子,去买、去借、去征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统帅之气,瞬间驱散了堂屋里的颓靡。
孙有福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额是…是!卑职这就去办!只是…只是府库空空,银钱……” 他声音越说越小。
“银钱之事,本巡抚自有计较。”林逐欢接过话头,脸上已不见初抵时的冰冷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锐利的专注。
他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破窗,目光投向泥泞街道上那些麻木行走的枯槁身影,“当务之急,是活人。”
他转向孙有福,“孙书吏,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可食之粮还有多少?水源在何处?疫病情况如何?统统都详细报来。”
孙有福被问得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翻找那几本破旧的册子,结结巴巴地汇报起来。
林逐欢凝神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蒙尘的窗棂,脑中飞速运转,勾勒着这片绝望之地的轮廓。
祁玄戈则走到他身侧,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林逐欢苍白的侧脸上,带着无声的支持。只要他在思考,这片死地便有了生机。
衙署清理的动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黔州城死水般的沉寂。
秦武带着十几个祁家军老卒,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伐木、砌墙、清淤、修补屋顶。
沉重的号子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穿透破败的围墙,引得附近一些胆大的百姓远远围观,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困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林逐欢并未坐等衙署修葺完毕。次日清晨,他便带着孙有福和两名老卒,换上寻常布衣,深入城中最污秽、最拥挤的贫民窟。
祁玄戈本欲同往,却被林逐欢按住:“你伤未愈,此地瘴气尤重。我去看看民生疾苦,很快回来。”
祁玄戈看着他眼中不容拒绝的坚持,只得沉着脸应下,派了最精悍的两名老卒贴身护卫。
贫民窟的景象,比主街更为触目惊心。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蚊蝇如黑云般盘旋。
低矮的窝棚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病弱的老者蜷缩在角落呻吟,孩童瘦骨嶙峋,腹大如鼓,睁着空洞的大眼睛。
一个妇人抱着气息奄奄的婴儿,坐在污水中绝望地哭泣。
林逐欢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恶臭,仔细地查看了婴儿的状况,又询问了妇人的饮食。
他示意老卒拿出随身携带的、莫先生配制的避瘴药囊,分发给几个病重的老人和孩子,并低声嘱咐孙有福记下位置。
“回去立刻腾出衙署后院最干燥通风的屋子,先把这些病重的老人孩子集中安置,请……请城里的郎中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额…大……大人…郎中…郎中也死的死,逃的逃了…”孙有福苦着脸。
“那就去找!悬赏!贴告示!重金请!”林逐欢斩钉截铁,“告诉他们,巡抚衙门管饭,给工钱!”
另一边,祁玄戈也未曾闲着。他深知,在蛮荒之地立足,光有仁心远远不够,更需铁腕与威慑。
他命秦武挑选了五名身手最好、杀气最重的祁家军老卒,换上府衙残留的、勉强能看的破旧号衣,手持长矛,每日在破败的城门口站岗。
起初,那两个抱着长矛打盹的原守卒被这阵仗吓得不知所措,差点尿了裤子。
祁玄戈只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要么打起精神,守好城门;要么,滚。”
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两人立刻挺直了腰杆,再不敢懈怠。
很快,祁玄戈的“军法治城”便初显锋芒。
几个在城中趁乱劫掠米铺的地痞流氓,被秦武带着老卒如狼似虎地拿下,当场捆缚在衙门前临时立起的木桩上。
祁玄戈亲自出面,他重伤初愈,脸色依旧苍白,裹着披风站在台阶上,身形甚至有些单薄,但那双墨色眼眸扫视下来,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凛冽杀气。
“扰乱民生,趁火打劫者,”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围观百姓的耳中,带着金石般的冷硬,“鞭二十,枷三日!若有再犯,斩!”
话音落,秦武手中浸了水的牛皮鞭便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下!
“啪!啪!”的脆响和地痞杀猪般的惨叫,回荡在死寂的街道上空。
围观的百姓先是惊恐,随即眼中竟慢慢燃起一丝异样的光芒——那是久违的、对“秩序”的期盼。
这新任的巡抚大人和那位脸色苍白却气势骇人的“太傅”,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
夜幕降临,简陋却已能遮蔽风雨的衙署后院厢房内,点起了昏黄的油灯。
桌上摊着林逐欢白日绘制的简易城图,标注着水源、病患集中区、可能的粮食储存点。
祁玄戈坐在他对面,正擦拭着一把保养良好的匕首——这是他身上仅存的、能带来安全感的武器。
“城东的井水污浊不堪,恐怕是疫病源头之一。城西五里外倒是有条小河,但水流湍急,取水不易,且需穿过一片密林,据说有山越人活动。”林逐欢指着地图,眉头紧锁。
“粮食……孙有福说官仓早已被洗劫一空,仅存的些许陈粮霉变生虫,根本无法入口。城中几家大户倒是紧闭门户,存粮不知几何,但想让他们开仓放粮,难如登天。”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祁玄戈放下匕首,将一盏温水推到他面前:“这急不得。得先稳住人心,立起规矩。至于粮食……我来想办法。”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寒芒,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属于城中大户的方向。
林逐欢端起水杯,指尖感受着那一点微温,看着祁玄戈在昏黄灯光下依旧坚毅冷峻的侧脸。
白日所见的地狱景象带来的沉重压抑,似乎被这无声的依靠冲淡了些许。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疲惫的桃花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好。明日,我去会会那些‘乡绅贤达’。你……养足精神。”
他知道祁玄戈所谓的“想办法”,绝非温和手段。这片蛮荒之地,仁慈与铁血,缺一不可。
烛火摇曳,将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
窗外是依旧死寂且令人糟心的黔州城,窗内是微弱的灯火和不屈恶劣条件的意志。这第一步,便是在这样沉重而坚定的氛围中,悄然地迈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