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惜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抬起手腕,一枚看似古朴的玉镯在她纤细的腕间微微晃动。
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极轻地弹了一下环身,发出两声低微的清脆响声。
这镯子,是那日在那破败民居里,她笨拙地替他清理伤口时,他不知是痛极了还是昏了头,
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强硬地从自己腕上褪下,死死扣在她手腕上的。
当时他血流如注,力气却大得惊人,她根本挣脱不开。
‘吊着?’霍锦惜在心中轻笑,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环身,‘饵已经下了,线也够长,鱼……’
她想起张启山昏迷前死死攥住那枚黑曜石吊坠的样子,红唇弯起的弧度更深,‘不是已经上钩了么?’
【滋……上钩?】117更加困惑了,
【可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您就这样走了……万一他……】
‘没有万一。’霍锦惜打断它,语气笃定而冷静,
她转眸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芜的风景,眼神变得深远而冷静。
‘117,你不需要懂这些。你只需要知道,只要我霍锦惜活着,只要霍启宁这个霍家名正言顺的下任家主活着……’
她顿了顿,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手腕的二响环上,眼神锐利而清醒:
‘从他张启山,到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张副官,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定会倾尽全力,为我霍家保驾护航……’
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用一场生死与共、一场血肉牺牲、一个共同的孩子、和一份无法推卸的人情债,将张启山未来的势力,牢牢绑在霍家的战车上。
留在长沙朝夕相对,反而可能因琐事消磨或因权力分歧产生龃龉。
不如远走,留下足够的空间和悬念,让那根无形的线,牵得更牢。
霍锦惜不再理会它,重新闭上眼,将一切情绪收敛于心底。
汽车颠簸着,驶向北方,驶向新的战场和未知的未来。
身后那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和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男人,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却又以一种无形的方式,与她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掌控。离开,是为了更稳固的立足。
这就是她霍锦惜的选择。
时光荏苒,距离那场惨烈的长沙保卫战已过去两三年光景。
九门历经战火洗礼,有的衰落,有的蛰伏,但也有的,地位变得愈发微妙而超然。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九门里,最不能招惹的存在,便是霍家。
这不单单是因为霍三娘霍锦惜本人手段愈发老辣难测,经营着霍家在北平迅速扩张的产业,
更是因为,那位权势日益稳固、掌控着长沙乃至湘地军务的张大佛爷,张启山。
即便霍锦惜长居北平,即便两人似乎再无公开交集,张启山也从未公开承认过什么,
但那种无形的、紧密的关联,却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和偶尔流露出的、不容触碰的底线,清晰地传递给了九门每一个人!
任何试图在生意上给霍家下绊子的人或势力,总会莫名其妙地遭到军方或官面上的严厉敲打!
霍家那位从未在长沙公开露面的小家主,更是张启山绝不容许任何人窥探或议论的绝对禁区。
如今的霍府设在北平,虽比不得长沙老宅的底蕴,却也自有一番气派。
这一日,阳光正好,前厅外的院子里,一个约莫两三岁、穿着精致粉色小旗袍、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
正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彩色的小皮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她眉眼精致,皮肤白皙,隐约能看出结合了父母的优良基因。
她身后跟着几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是霍家旁系或得力伙计家的孩子,被吩咐着陪小家主玩耍,同时也是变相的保护。
孩子们都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她,既想陪她玩,又怕她摔着,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小皮球骨碌碌地滚着,一路滚过青石板,径直滚到了前厅通往外院的月亮门洞下,停在了一双擦得锃亮、带着风尘之色的高筒军靴前。
小姑娘追球的脚步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小脑袋,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穿着军装、身材高大挺拔却带着一身冷硬气息的陌生男人。
她似乎有点被那身军装和男人严肃的气场吓到,小嘴微微嘟起,歪着头,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那几个大孩子也立刻停了下来,紧张地互相对视一眼,迅速上前,
下意识地将小姑娘护在了他们小小的身影之后,带着警惕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霍家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要保护小家主。
他们不认识张启山,只觉得这人气势太强,让人害怕。
张启山风尘仆仆赶来北平处理军务,刚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军事会议,鬼使神差地,便绕到了霍府。
他没想到会直接撞见这个孩子。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一些,目光复杂地落在小姑娘脸上。
这张小脸……像她,也有点像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酸涩、愧疚、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纯净、带着疑惑和一点点怯生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小姑娘像是突然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
小脸上的疑惑散去,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甜甜的笑容,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喊了一声:
“爹爹!”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中了张启山!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毫无阴霾的小人儿。
爹爹?
她……她认得他?霍锦惜……竟然告诉她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震惊、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
他以为霍锦惜会彻底抹去他的存在,让孩子永远不知道父亲是谁。
他从未奢望过能听到这一声呼唤。
这一刻,什么九门之首,什么沙场悍将,全都消失了。
他只是一个被女儿认出来的、手足无措的父亲。
他蹲在那里,看着女儿甜甜的笑容,听着那声软糯的“爹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霍锦惜终究……没有那么绝情。
这个认知,比打赢十场仗更让他心潮澎湃,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