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石水在房中翻阅卷宗,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凌厉如剑。
忽然,窗棂轻响。
她瞬间按剑,却见一支竹筒从窗缝滚入。拆开后,竟是半册剑谱——正是她近日苦练的“游龙踏雪”,但招式走势已全然改良,更添三分诡谲杀机,却更轻巧也更适合她!
扉页无字,唯角落画了朵歪斜的莲花。
石水指尖抚过那墨迹,忽然顿住。
——页脚有一小片晕开的茶渍,墨色氤氲成模糊的云团。
她想起今晨渔村眼线传来的消息:李莲花近日试剑,茶盏跌碎三次。
心脏猛地揪紧。
“连笔都拿不稳了……”她喃喃自语,却突然将剑谱按在胸口,像要压住某种汹涌的情绪。窗外海风呜咽,仿佛谁压抑的咳嗽。
四顾门正厅气氛凝重。檀木长案上卷宗堆积如山,似催命符般压人。
石水端坐主位,腰背笔直,腰间未挂青雀鞭,取而代之的是李相夷曾指点她剑法时用过的古朴长剑。
她指尖划过剑鞘,一丝涩然掠过心头。
“云院主,”她声音清晰,目光如冰针射向右侧下首的云彼丘,“本月各分舵例银账目为何少了三成?”
云彼丘捋须微笑,眼底藏着深意:“石代门主,东海战后重建需银钱,佛彼白三院商议后先行垫付了抚恤……”
“商议?”石水敲桌,令大厅安静。
她拿起卷宗摔在云彼丘面前,“垫付?这张你签押划拨五千两给‘百草堂’买‘珍稀药材’的单据怎么说?‘百草堂’掌柜已招供,那些不过是你库中积压的旧货!”
云彼丘笑容僵住,身后白江鹑脸色微变,纪汉佛皱眉。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一丝药味,石水心头一揪,知道时辰到了。
她起身决然道:“此事,佛彼白三院需给四顾门交代,账目不清、抚恤不力者严惩!散!”言罢,她大步穿过人群,衣袂带风,留下满堂死寂与云彼丘阴鸷的眼神。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潮气,灌进四处漏风的茅屋。
李莲花裹着发白旧袄,蜷缩在火塘边。未愈的腿伤在阴冷中隐隐作痛。
他捧着刚煎好的药,黑褐色的汁液散发着浓烈苦气,热气模糊了他苍白的脸。
他盯着碗里自己模糊又疲惫的倒影,犹豫着喝还是不喝。
这药能缓解身体的痛,却解不了心底被东海海水浸透的荒芜。
他刚扯出个自嘲的弧度,一阵咳嗽袭来,震得五脏六腑抽痛,药汁差点洒出。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推开,带进清冽空气与一丝风尘味。
石水冲进茅屋,寒意随之而入。
她一眼看到火塘边蜷缩的李莲花,他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咳嗽让脊背弓起,药汁散发着绝望的苦味,几乎洒出。
石水心脏一紧,闷疼不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与疲惫,走到他面前蹲下,动作很轻,不去惊扰他的脆弱。
她伸手探向他放在膝上的手,冰凉且瘦得硌人。
李莲花身体微僵,却没躲开。他抬眼,曾经盛着星河的眸子,此刻满是倦怠,安静地看着她,带着询问与落寞的沉寂。
“药凉了更苦。”石水声音极低,带着哄劝的沙哑。她松开他的手,从布囊里摸索,指尖触到油纸小包时顿了顿。
她想起戒律堂、云彼丘和那堆卷宗,再看眼前的人、这碗苦药。
她剥开油纸,拿出一小堆泛黄的冰糖块,拈起一块,没看他,放入沾着药渍的陶碗。
“嗒”的一声轻响,冰糖落入药汁,被淹没,只留模糊的白影缓缓下沉。
那声轻响打破寂静。李莲花的视线从石水沾尘的衣角移到她的手上,那带着薄茧的手捏着一块糖。
他看着糖落入药汤,泛起涟漪后沉下。纯粹廉价的甜与令人窒息的苦形成鲜明对比,他仿佛看到糖在苦海中被吞噬。
心底的死水被砸开一道缝隙,一丝陌生的情绪涌上,那是被笨拙击中的茫然。
石水,这个四顾门最严厉的执法者,此刻像不会表达的孩子,想用糖中和命运的苦药。
他沉默着,屋外风声呜咽,屋内柴火噼啪。苦味仍浓,但似乎有了变化。
良久,他垂下眼,端起药碗。药汁滚烫苦涩,灼烧喉咙,但舌尖捕捉到一丝冰糖的清甜,虽微弱如幻觉。
他一口口喝完药,喉结滚动牵扯旧伤,碗底只剩残渣和小半块冰糖。
他放下空碗,盯着火苗,哑声轻叹,带着尘埃落定的接受:“……下次,多放一块。”
石水蹲着,看着空药碗底的糖渍。听到“多放一块”,她心猛地一跳。这是默许、依赖的暗示,是他不再拒她于门外的信号。
酸涩冲上鼻尖,眼眶发热,她迅速低头整理布囊掩饰失态。指尖触到冰糖,似带着灼人温度。
“嗯。”她闷声回应,起身恢复利落,“药喝了就好。我明日再来。”
她没再多说,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挺直。推门出去,冷风灌入,她飞快抬手抹了下眼角。
门外海风凛冽,屋内火塘噼啪,空气中弥漫着药味与一丝冰糖清甜。
青雀鞭被扔在角落,闷响如死蛇。扬起的灰尘让石水眯眼,她盯着曾象征自己威名的鞭子
“废物。”她低咒,不知骂鞭还是自己。
掌心的茧还在,可掌控感在东海渔村被李相夷颤抖的手指击碎。
那画面如毒锥扎心,她渴望剑,渴望李相夷曾有的力量。
她拿起寻常铁剑,像李相夷一般在竹林练剑。
暮色中,她模仿李相夷起手式,却动作滞重,剑尖歪扭。脑海中似响起李相夷的嗤笑。
石水咬牙,灌注怒火与狠劲劈向枯竹。“咔嚓”,竹断,巨大反震力撞回,她虎口震裂出血,剑落。
她盯着颤抖的右手,绝望如蛇缠心。她力气不够,以前练剑便是偏轻巧,后来更是舍剑执鞭!
闭眼咽下苦涩,明白这点力气远不够为他劈开重担、堵住江湖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