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授十一年,八月二日。
李奕回到神凰的第三天。
女帝下旨,封丰玄枢为江南道盐铁巡检使,持御赐金牌,全面负责清查江南道历年亏空国库税款案。
在百官复杂的眼神中,丰玄枢上午便带着钦差仪仗,浩浩荡荡前往江南。
接了旨意今日要出发的李奕,则没有那么多排场。
拜别父亲后。
他带着沈挽月和李诞等十名亲卫,到下午才登上一艘不起眼的商船,慢悠悠地顺大运河南下。
一路行来,大周江山如画。
只是这画卷的底色,带着衰败的灰色。
“夫君,你看那些田地,都荒了。”
沈挽月站在船头,指着岸边大片长满野草的田地,声音清冷。“他们人呢?”
李奕靠在轮椅上,姿态慵懒。
“不是被征去服兵役、徭役,就是活不下去,做了流民,或干脆落草为寇了。”
李奕的语气平淡,没有波澜。
越往南,景色越是秀丽,但这种荒凉感,也越发明显。
原本应是鱼米之乡,处处炊烟的江南。
如今却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百姓,和空置的村庄。
这也让原本李奕游山玩水的心态,收敛了许多。
没了闲逛的心思,南下的速度快了起来。
第六日,下午。
商船从运河驶入大周八千里沧澜江,进入江南道境内最狭窄的“一线天”水道。
江风和煦,水波不兴。
“公子,不对劲。”
李诞按着腰间的刀柄,走到了李奕身边,压低了声音。
“这江面上,连一只水鸟都看不到,太安静了。”
“嗯,没事,大不了等会儿我活动活动筋骨。”
李奕仍旧握着沈挽月的手,为她进行每日不辍的真气温养。
得益于他的努力,到了现在。
沈挽月体内的积年暗伤,已被修复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处顽固的经脉需要慢慢调理。
一刻钟后。
“嗖!”
一支响箭拖着凄厉的尾音,从高空落下。
两侧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水声大作。
忽然冲出了三十余艘小船,将李奕这艘商船团团围住。
船上绝大多数是女人,只有极少数男人。
她们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脸上带着亡命之徒的狠厉。
粗略一看,足有近两百号人。
“有意思!”
李奕掀开毯子,稍微坐直了身体。
这些水匪行动统一,阵型不乱,进退间颇有章法,不像是乌合之众。
“夫君,我去解决了他们。”
沈挽月站起身,周身的气息变得冷冽。
“不用,你安心休养,最近不要动手。”
李奕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正欲试探询问,忽然听到了上游传来的动静。
他和围船的水匪,目光一起望去。
只见一支由三艘楼船组成的船队,正缓缓驶来。
船头悬挂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是一个鎏金的“苏”字。
李奕看到那旗帜,脸上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李诞。”
“属下在。”
“去跟他们喊话。”
李奕吩咐道,“告诉他们,航道让开,不要影响了后面的船队。”
“我们船上的人和财物都留下,跟他们‘细谈’。”
李诞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高声重复了李奕的话。
“苏家的船队?晦气!姐妹们,让他们走!”
水匪头目是个魁梧的独眼女人,她听到这话,只耽误了片刻。
大手一挥后,匪船立即向两侧散开,让出了中间的航道。
剩下六艘小船,仍然死死地粘附着李奕的座船。
……
两分钟之前。
苏家楼船之上,气氛同样紧张。
“小姐,是沧澜江的水匪!看样子,把前面那艘小船给围了。”
一名女护卫快步进来禀报。
身着青色劲装的顾清阑“噌”地一声站起,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我去。”
“清阑姐姐,坐下。”
坐在主位的苏凌玉,手里正拨弄着一个精巧的金算盘,头也没抬。
“如今江南水匪横行,这种事我们管得过来吗?我们船上的货物价值连城,平安抵达吴郡才是正事。”
顾清阑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声反问:“见死不救?”
“这叫趋利避害,万一出了差错,谁负责?”
苏凌玉的算盘珠子拨得更快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让开航道,不要影响他人,我们留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李诞的喊话声。
苏凌玉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下了。
她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那艘被围困的小船。
一个穿着常服的年轻人,正安然地坐着,面对近两百水匪,没有半分慌乱。
他身边那位女子,更是平静得不像话。
是他下令让水匪让路的?
危急关头,宁愿自己留下,也要让不相干的陌生人先行通过?
“是有底牌的笃定,还是真心地善良?”
苏凌玉的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这些年,她见过的男人,哪个不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神凰城里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婿的李奕,更是其中的无耻典范。
眼前这个男人,倒是个少见的“好人”,品行高洁。
再说,这些水匪截断漕运,耽误她苏家的生意,她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如今有机会出手,既能清理航道,又能救下这个“好人”,卖出一个人情,一举两得。
这笔买卖,划算!
“清阑姐姐。”
她看向早就按捺不住的顾清阑。
“嗯?”
“去吧,擒贼擒王,速战速决。”
“好!”
顾清阑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身影一闪,如离弦之箭,从楼船上一跃而出。
足尖在水面上轻点几下,身形飘忽,朝着水匪头目的船直冲而去。
苏家的两名一流高手供奉,也紧随其后,为她助阵。
“呸!苏家的小娘们,不识抬举!”
水匪头目气得破口大骂,见对方来者不善,最终下令,“姐妹们,一起拿下!”
场面瞬间大乱。
……
顾清阑青色身影在几艘小船间穿梭。
每一次停顿,就有一个水匪捂着手腕或咽喉倒下。
匪群的阵型瞬间乱了。
不过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她便冲到了独眼女匪的船上。
“锵!”
一招之后,顾清阑的长剑,便荡飞了女匪头目的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水匪都本能地停下了冲杀的动作,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李奕的船上。
“江湖野路子,杀人挺快。”
意外变成“局外人”的沈挽月,轻声开口道。
李奕笑了:“跟你比呢?”
“战场相见,一对一,我能杀她十次。”
“哈哈!”李奕笑得很开心。
旁边的李诞看着这对夫妻旁若无人的模样,脸颊狠狠地抽动了两下。
顾清阑挟持着独眼女人,环视一圈,冷声道:“放下武器!”
水匪们面面相觑,没动。
顾清阑持剑微微一动,剑锋便割破了独眼女人的脖颈皮肤,鲜血浸了出来。
“听令,都放下武器!”女人不复刚开始的狠厉,惊慌地大声下令。
已经围拢过来的水匪们,最后还是把手里的刀剑丢到了脚下的船舱里。
顾清阑提着独眼女匪,正准备跃回苏家楼船。
“女侠,等一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那艘小商船上传来。
顾清阑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男人。
“把人留下,我有几句话问她。”
李奕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苏凌玉的船队已经靠了过来,她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奕,眉头微蹙。
“这位公子,我们好心救了你,不道谢就算了,还要对我的俘虏指手画脚?”
她刚刚对李奕升起的那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果然,天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柳姐姐说得对,对他们不能抱有任何幻想!”
李奕抬头,看向苏凌玉,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谁告诉你们,我们……需要人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