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京洛乖巧地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茶磨,不料江珩并未松手。
她疑惑抬眸,却见他早已将方才的笑意藏起,换上一副疏淡神色:“教你。”
说是要教,却不见动作。
林京洛索性站起身,把坐垫往他身边用力一拖,重新坐下时几乎与他衣袖相贴。甚至挤得江珩往旁边倒了一下。
她抓着他的手,执拗地往他掌心里塞。
江珩先是怔住,随即了然——
小猫生气了,也是要挠人的。
他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带着她在茶碾中缓缓研磨。
碎茶在青石碾槽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渐渐化作深褐色的粉末。
“这也要教?”
“自然要教。”
林京洛在江珩一步步的引导中渐渐专注,看着茶粉经过茶罗的筛选,变得愈发细腻。
阳光洒了进来,照得飞扬的茶粉如金屑般闪耀。
“为何要磨成这般细腻?”
江珩执起茶罗,让最后一缕茶粉飘落:
“从前茶以饼为贵。饮时需炙烤、碾末,或入沸煎煮,或以茶筅击拂,使茶粉与水相融,现出沫饽。这般饮法,方能品尽茶之真味。”
他的声音如茶香般清雅,在静谧的茶室里缓缓流淌。
江珩执起银匙轻点釜中泉水:
“一沸,蟹眼初现,声若松风。”
水雾氤氲间,他又道:
“二沸,鱼目连珠,涌若清泉。”
待水面翻涌如浪,他从容移开茶釜:
“三沸,腾波鼓浪,水已老矣。点茶最宜二沸之水,过则失其鲜灵。”
林京洛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轻声惊叹:“不想竟有这般多学问。”
在江珩的指引下,她执起素瓷茶盏,以热水温润杯壁。
玉指轻舀两匙茶粉落入盏中,注入少许热水调成青碧的膏状。
“好香!”她忍不住赞叹。
江珩拿过汤瓶,手腕轻旋间水流如虹。同时执起茶筅,在盏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起初节奏舒缓如云卷云舒,渐渐急促似急雨打荷,最后化作行云流水般的击拂。
茶汤表面渐渐浮起细腻的白沫,如初雪覆青苔。
在江珩行云流水的击拂下,茶汤表面渐渐凝出一层绵密洁白的沫饽,如初雪覆碧潭,久久不散。
他将这盏茶轻推至林京洛面前。茶香袅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林京洛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入口细腻,与寻常泡法果然风味迥异。
“我也尝尝。”
他没有伸手来接,而是俯身靠近。原本就相近的距离,此刻呼吸可闻。
“喝吧。”
林京洛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
茶盏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珩纹丝不动,保持着俯身的姿态静静等待。
纤纤玉指重新执起茶盏,举至他唇边。
薄唇轻启,就着她的手浅尝一口。茶汤的温热透过瓷壁,悄然熨帖着彼此的指尖。
茶香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江珩的目光沉静如水。他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声音低沉:
“很有天赋,第一次点茶就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林京洛正欲挪开坐垫拉开距离,江珩却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温和:
“当时为何要替他挡下那一镖?”
这话里没有这段时间的清冷,也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切的关怀。
她垂眸看着指尖沾染的茶末,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一刻...来不及多想。”
“换作任何人,你都会如此?”
林京洛以为他又在吃味,急忙解释:“既然是朋友,自然该...”
江珩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绢帕仔细拭去她指间的茶末:“我是问,即便对方性情如何,你也要这般不顾性命?”
他的话语间透着深意,分明是在提醒她阿尧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林京洛心头一紧——他怎么会知道阿尧的事?
是许思安透露的?
她迅速敛起讶异,故作轻松道:“阿尧虽然顽劣,偶尔行事让人不快,但终究心思纯真。他是我在丹国结识的挚友,我怎能见死不救?”
正在为她擦拭指尖的江珩动作一顿:“在京洛表姐眼中,世人皆是一片赤诚。”
“京洛表姐”这个称呼已许久未闻。从前他这般唤她时总带着几分挑逗,此刻却透着说不清的阴阳怪气。
“你不是。”林京洛轻声说。
江珩抬眸,眼尾漾开浅浅笑纹:“那我在你眼里倒真是独特。”
“可我从未欺瞒过你。”
他将湿帕搁在一旁,手支着下颌凝视眼前的女子。
“当真?”她的语气平淡如水,似是洞悉一切,又似迷雾重重。
“那京洛表姐可曾欺瞒过我?”
江珩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来。
他在回避。
“每时每刻。”
林京洛忽然倾身向前,手掌撑在他膝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面颊。
“所以你是独特的——因为我只对你,每时每刻都在说谎。”
江珩的眸光在茶香氤氲中微微闪动,声音低沉:“哪些是谎言,可说与我听听?”
炉中炭火早已熄灭,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愈发灼热。
他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脸颊,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喜爱。
她这副故作凶狠的模样,像只竖起绒毛的猫儿。
实在可爱得紧。
林京洛维持俯身的姿势已有些吃力,悄悄收回撑在他膝头的手,身子却倔强地不肯后退。
“若是说破了...”她眼波流转,“还算是谎言么?”
“那你在我这里...便算不得特殊了。”
江珩喉间溢出低沉笑意,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原来不仅善于欺瞒,更懂得如何哄人开心。”
当他的指尖触上肌肤的刹那,林京洛恍惚间轻声道:“你...不生气了?”
这话甫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这本不该由她来问,可那颗心早已不受控制,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这十余个日夜,她总在不经意间想起他那日离去时的背影,想着他是否还在气她。
江珩执起茶筅在空盏中轻轻画着圈,青瓷与竹器相触发出细微清响。
“你既在意我是否生气,可明白我为何生气呢?”
林京洛缓缓坐直身子,素手整理着微皱的衣襟,目光投向窗外被晚风拂动的湘妃竹。
“那日在马车上...公主他们都在场。况且...”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你我确实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独处。”
说这话时,她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在眼下投下心虚的阴影。
江珩垂眸看着茶汤中渐渐消散的沫饽。
还是爱撒谎的林京洛。
他怎会不知,那日她是因为沈玄琛才急着下车。
原以为她待沈玄琛不过寻常,此刻见她这般回避,心底竟泛起些许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