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五月。
初夏的风吹过苏北大地，带着一丝燥热。
对于驻扎在临水城的日军来说，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好过。自从“铁血大队”化整为零之后，整个苏北的日军交通线，就仿佛得了一场治不好的重病。
深夜，临水城以北三十里，津浦铁路线上的一座铁路桥。
这座桥名为“白水河大桥”，是日军向北方运输物资的咽喉要道。桥头修筑了两个碉堡，驻扎着一个日军小队，还有探照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扫射。
“嗡——”
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把利剑，划破夜空，在黑漆漆的河面上来回切割。
距离桥头五百米的一片芦苇荡里，林啸天正趴在泥水里，身上披着伪装网，只露出一双眼睛。
“队长，鬼子的探照灯太贼了，五分钟扫一圈，咱们很难靠近桥墩。”身边的赵铁柱压低声音说道。
林啸天没说话，他盯着那两个碉堡，手里拿着一块怀表，默默计算着时间。
“五分零三秒。”林啸天低声道，“规律没变。老王那边怎么样了？”
“副队长带着爆破班已经摸到河对岸了，就等咱们这边的信号。”
“好。”林啸天收起怀表，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咱们的任务，是把这两个碉堡给端了，给老王争取安放炸药的时间。”
“这可是硬骨头。”赵铁柱看着那厚实的水泥碉堡，“机枪眼封锁了整个桥面，硬冲就是送死。”
“谁让你硬冲了？”林啸天冷笑一声，“咱们有‘特产’。”
他回头招了招手。两个战士猫着腰爬过来，怀里抱着两个大家伙——那是用缴获的掷弹筒改装的“土炮”，炮弹是王庚特制的燃烧弹，里面加了白磷和辣椒面。
“看到那个射击孔了吗？”林啸天指着左边的碉堡，“给我往里灌！”
“是！”
两个战士架好土炮，调整角度。
“放！”
“嘭！嘭！”
两声闷响，两发燃烧弹在夜空中划出两道抛物线，精准地钻进了左边碉堡的射击孔。
“轰！”
碉堡里瞬间炸开一团火光，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惨叫声。白磷燃烧的剧毒烟雾混合着辣椒面，瞬间让碉堡里的鬼子窒息。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救命！”
几个浑身是火的鬼子从碉堡里冲出来，惨叫着跳进了河里。
“右边那个！打！”林啸天吼道。
又是两发燃烧弹，右边的碉堡也遭了殃。
“就是现在！发信号！”
赵铁柱举起信号枪，“啪”的一声，一颗绿色信号弹升空。
河对岸，早已潜伏在桥下的王庚看到信号，立刻大吼一声：“动手！！”
爆破班的战士们像水鬼一样从河里冒出来，抱着成捆的炸药包，飞快地爬上桥墩。
“哒哒哒！”
桥上巡逻的日军反应过来了，机枪开始对着河面扫射。
“火力压制！！”林啸天大喝。
芦苇荡里，六挺轻机枪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打在桥栏杆上，火星四溅，压得桥上的鬼子抬不起头。
“快！快！安放炸药！”王庚在桥下指挥，他单手操作，动作却比谁都快。
“班长！好了！”
“导火索！拉长点！撤！”
王庚拉燃导火索，带着战士们一个个跳进河里，顺流而下。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仿佛都颤抖了一下。
白水河大桥的两个主桥墩，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轰然倒塌。整段桥面像断了脊梁的蛇，扭曲着坠入了河中。
“撤！”
林啸天看了一眼战果，毫不恋战，带着队伍迅速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
第二天清晨，临水城日军指挥部。
松井一郎看着桌上那份“白水河大桥被炸断”的报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白水河大桥……”松井一郎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那是我们的动脉！炸断了它，前线的补给就要推迟三天！三天！”
“中佐阁下，不仅是桥。”副官川崎中尉小心翼翼地递上另外几份报告，“昨晚，我们在西线的电话线被割断了十公里。南面的两个炮楼被端了，里面的伪军全部被缴械。还有……”
“还有什么？！”松井一郎猛地抬头。
“还有东边的那个粮仓……昨晚起了大火，五万斤军粮，全烧了。”
“啪！”
松井一郎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一夜之间！四处开花！”松井一郎咆哮道，“林啸天！他到底有多少人？！难道他会分身术吗？！”
“报告中佐，根据现场勘查，这些袭击的手法……如出一辙。”川崎中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都是快准狠，打完就跑，绝不纠缠。而且，都在现场留下了那个标语……”
“临水城血债血还！”松井一郎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一夜之间多出来的四个红叉。这四个点，分布在临水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距离最远的相隔八十里。
“不可能是一支队伍干的。”松井一郎眯起眼睛，“分兵了。他把队伍拆散了，到处点火。”
“中佐英明。我们推测，他们至少分成了五到六个行动小组。”
“五六个小组……”松井一郎冷笑，“那也就是每组十几二十人。好，很好。”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既然他想玩‘遍地开花’，那我就给他来个‘雷霆万钧’！”
“传我命令！集结所有机动兵力！不要管那些小打小闹的骚扰！给我盯住他们的主力！”
“昨天炸桥的，肯定是林啸天亲自带的队！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和手段！”
“追踪他们的撤退路线！我要调集重兵，把这只领头的老虎，给我围死在白水河畔！”
……
三天后。
白水河以西，刘家庄。
这是一个废弃的村庄，四周是开阔的平原，只有村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
日军的侦察机在空中盘旋，地面上，数千日军正从三个方向，向刘家庄包围过来。
松井一郎坐在装甲指挥车里，手里拿着最新的侦察报告。
“确认了吗？”松井一郎问。
“确认了！”副官兴奋地说道，“侦察机发现，今天上午有一支大约三十人的队伍进了刘家庄，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看装束和武器，正是林啸天的精锐小队！”
“好！”松井一郎眼中光芒大盛，“这次，我看你往哪儿跑！”
“命令！炮兵准备！先给我把刘家庄犁一遍！然后步兵冲锋！我要活的！”
“嗨！”
“轰！轰！轰！”
日军的炮火开始了。密集的炮弹落在刘家庄残破的房屋上，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炸成了粉末。整个村庄瞬间被火海和烟尘吞没。
炮击持续了半个小时。
“停止炮击！冲锋！”
数千日军端着刺刀，呐喊着冲进了废墟般的刘家庄。
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激烈的抵抗，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松井一郎走进村庄，看着空荡荡的房屋，只有几只受惊的野狗在废墟里乱窜。
“人呢？！”松井一郎抓住一个少佐的衣领，怒吼道，“你不是说他们在里面吗？！”
“报……报告中佐！我们确实看到他们进来了……”少佐吓得浑身发抖。
“报告！”
一名搜查的士兵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
“在村公所发现的！还有……还有这个。”
士兵递上一张纸条。
松井一郎一把抓过军大衣，那是林啸天常穿的那件，上面还带着他熟悉的烟草味。
他展开纸条，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大字：
“松井老鬼子，多谢你的炮仗，给爷爷送行。爷爷去炸你的黑石渡了，勿念。”
“黑……黑石渡？！”
松井一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黑石渡，那是津浦铁路上最大的物资中转站！距离这里足足有五十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松井一郎吼道，“就算他会飞，也不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到五十里外去！”
“报——！”
就在这时，通讯兵背着电台，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色惨白如纸。
“中佐阁下！黑石渡……黑石渡急电！”
松井一郎的心脏猛地一缩，一把抢过电报。
电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遭敌主力突袭！弹药库被炸！粮仓起火！守备队伤亡惨重！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落款时间，就是十分钟前！
“啪嗒。”
电报纸从松井一郎的手中滑落，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五十里外。
就在他集结重兵，对着一个空村子狂轰滥炸的时候，林啸天竟然真的带着人，出现在了五十里外的黑石渡，给了他的后勤心脏狠狠一刀！
“他是怎么做到的……”松井一郎喃喃自语，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和恐惧。
……
五十里外，黑石渡。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巨大的弹药库正在发生殉爆，一朵朵蘑菇云腾空而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林啸天站在远处的小山坡上，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便装，身边跟着王庚、赵铁柱，还有二十多个精干的战士。
“队长，真神了！”王庚擦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兴奋地说道，“咱们这一招‘金蝉脱壳’，把松井那个老鬼子骗得团团转！”
“不是金蝉脱壳。”林啸天指了指身上，“是‘移花接木’。”
“咱们把军装和显眼的武器，都留给了李参谋长他们。让他们穿着咱们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了刘家庄，吸引鬼子的侦察机。然后他们从地道溜走，咱们则化装成百姓，走小路，急行军五十里，直插黑石渡！”
“这叫‘避实就虚’，这叫‘声东击西’！”
林啸天看着火光中乱成一团的日军，冷笑道：“松井一郎以为他在围猎，其实，被围猎的是他。”
“队长，咱们接下来去哪？”赵铁柱虽然听不见，但他看着林啸天的表情，就知道又打了个大胜仗，急忙比划着问。
林啸天看懂了，他转身，指着地图上的另一个点。
“松井现在的部队都在刘家庄，黑石渡也被我们炸了。现在，临水城到县城的公路线上，肯定空虚得很。”
“传我命令！全队集合！目标，十八里铺！”
“咱们去那里，截鬼子的运输车队！给咱们的仓库，再添点年货！”
“是！！”
……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这样的场景在苏北的大地上反复上演。
林啸天率领的铁血大队，彻底变成了一群幽灵。
今天炸了东边的桥，明天烧了西边的粮。上午还在南边打伏击，下午就出现在北边拔炮楼。
日军的电话线，就没有一根是完整的，通讯兵每天都在疲于奔命地修线，往往是刚修好这段，那段又断了。
日军的运输队，没有一个敢单独出门。必须是一个中队的步兵，护送三五辆卡车，即便这样，也经常被炸得人仰马翻。
松井一郎的办公桌上，每天都堆满了求援电报和损失报告。
“八嘎！八嘎！八嘎！”
这已经成了松井一郎每天说得最多的词。
他调集了越来越多的部队，甚至从前线抽调了一个联队回来协助围剿。
可是，无论他怎么围，怎么堵，林啸天总是能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然后在他的背后狠狠咬上一口。
那一面写着“林啸天游击队到此一游”的旗帜，就像是一个魔咒，刻在了每一个日军的心头。
临水城指挥部。
松井一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地图。
地图上，代表游击队活动的红叉，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临水城周边。
这哪里是一百二十人？这简直像是有一千人、一万人！
“中佐阁下。”川崎中尉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松井一郎接过水杯，手在微微颤抖。
“川崎。”松井一郎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阁下正值壮年，何出此言？”
“如果不老，为什么我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松井一郎猛地将水杯摔在地上。
“五十里！整整五十里！他在一夜之间就能转移五十里，还能发起致命的攻击！”
“他的战术，已经不仅仅是游击战了。”
松井一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他在用兵法。他在用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甚至人心，在跟我打仗。”
“这个林啸天……”
松井一郎咬牙切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仇恨，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恐惧。
“太狡猾了！”
他转过身，对着川崎中尉说道：“传我命令。停止一切大规模的围剿行动。”
“纳尼？中佐阁下，那我们就任由他们……”
“不是任由！”松井一郎打断他，眼中恢复了冷酷的理智，“大网捞不到小鱼。我们要换一种网。”
“既然抓不到他，那就引他出来。”
松井一郎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临水城西面的一个位置。
“这里。青松岭。”
“这是他们回山的必经之路。也是一个绝佳的伏击点。”
“我要在这里，给他设一个局。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的局。”
松井一郎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林啸天，你很聪明，很狡猾。但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你太重情义。”
“这一次，我要用你的情义，做你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