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里的军事会议一结束,林啸天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带着他手下侦察营的连排长,大步流星地冲向了东门。
寒风从空旷的城墙上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营长,这……这就是东门?”赵铁柱站在城墙垛口,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斑驳的城砖,只轻轻一掰,一块风化了的砖角就掉了下来。
他往城下啐了口唾沫,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墙,怕是比俺们村的院墙高不了多少!鬼子要是架个梯子,一蹬腿不就上来了?”
侦察一连连长刘三娃——那个曾经被林啸天逼着吃虫子的新兵,如今已是满脸坚毅的老兵——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墙边,用刺刀使劲往墙体里捅了捅。
“噗嗤”一声,刺刀没进去半截。
“夯土的。”刘三娃拔出刺刀,脸色凝重,“外面包的这层砖,就是个花架子。鬼子要是上几门小钢炮,怕是三两下就能给咱们轰塌了!”
林啸天没有理会手下们的议论。他站在城墙正中,一言不发,手里举着望远镜,仔细勘察着城外的每一寸土地。
东门外,是一片毫无遮拦的开阔地,直通向远方的地平线。一条黄土大路像利剑一样笔直地插向城门。没有山丘,没有密林,甚至连几块能藏人的大石头都没有。
这样的地形,对于攻城方来说,是噩梦。但对于守城方来说,同样是噩c梦。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也将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
“他娘的!”赵铁柱又骂了一声,“这地方,别说打仗了,就是拉泡屎都藏不住身子!”
“都给我闭嘴!”林啸天猛地回头,冰冷的目光扫过手下的军官,“我带你们来,是让你们来抱怨的吗?”
所有人瞬间噤声,挺直了胸膛。
“城墙矮,我们就把它加高!地形没遮蔽,我们就自己给它造出遮蔽!”林啸天走到城墙边,用脚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扇形。
“我们不能死守这道破墙!这是找死!”
他指着城外三百米处:“赵铁柱!” “到!” “看到那条干涸的河沟没有?从那里开始,给我挖第一道主战壕!要深!要宽!能藏人,能跑马!”
他又指向一百五十米处:“刘三娃!” “到!” “这里,第二道战壕!要和第一道战壕形成交叉火力!”
他最后指向城墙脚下:“其他人,城墙下,第三道战壕!这是我们最后的防线!三道战壕,必须用交通壕全部连起来!鬼子就算占了第一道,我们就退到第二道!占了第二道,我们就退到墙根底下跟他拼刺刀!”
“营长,光挖沟,鬼子冲上来了怎么办?”一个排长问。
“问得好!”林啸天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李大山参谋长负责发动百姓,我们要沙袋!堆!把城墙给我往上堆高三尺!把战壕给我加固!”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精光。
“我们不只是要挖沟,我们是要给松井一郎挖一个巨大的坟场!”
他指向城墙两侧微微凸起的两个土包:“你们两个,带机枪排!立刻去那里,给我挖两个暗堡!要隐蔽!要坚固!我要这两挺重机枪,像两颗毒牙一样,死死地咬住城门正前方这片开阔地!”
“记住!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开火!我要让鬼子以为我们没有重火力,等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到城门下时,再给老子狠狠地撕开他们的血口子!”
“其他人!”林啸天指向城墙上的各个垛口,“步枪手、神枪手,都给我找好位置!每个人,都要负责自己眼前的一片区域!我要你们打出交叉火力网!任何一个冲进我们射程的鬼子,都必须同时被三个以上的火力点瞄准!”
“是!”侦察营的干部们被林啸天的气势所感染,眼中燃起了熊熊战火。
“都别愣着了!”林啸天一脚踹在赵铁柱的屁股上,“全营都有!除了警戒哨,所有人,拿上你们的工兵铲!给老子挖!”
“是!”
“挖!挖!挖!”
赵铁柱脱掉上衣,露出古铜色的健壮肌肉,他第一个跳下城墙,抡起工兵铲,狠狠地插进了冰冷的土地。
“兄弟们!给俺挖!营长说了,挖慢了,鬼子的炮弹就要来给咱们松土啦!”
“喝!”
侦察营的战士们,这些在山林里练就了一身本领的“狼崽子”,此刻都变成了最卖力的土拨鼠。他们红着眼睛,使出了吃奶的劲。工兵铲和铁镐撞击在冻土上,迸发出刺耳的声响。
整个东门,瞬间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
游击队的行动,立刻惊动了城里的百姓。
他们躲在窗户后面,看着这些军爷们“疯了”一样地挖土,都吓坏了。
“哎哟,这是要干啥呀?真要打仗了?” “看这架势,是要死守啊!” “快快快,把门关紧了!赶紧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吧!”
恐慌在城中蔓延。
就在这时,李大山带着政治部的战士,敲响了城里保长的门。
半小时后,城里响起了“当当当”的敲锣声。
保长和几个乡绅,被李大山“请”到了东门城墙上。
当他们看到城外那如同长龙一般、正在迅速成形的战壕,看到那些浑身泥土、汗流浃背的士兵时,全都惊呆了。
李大山指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对那个吓得发抖的保长说:“张保长,你都看到了。我们八路军,是铁了心要守这座城。”
“李……李长官……”张保长颤抖着说,“这……这能守得住吗?听说来的是鬼子的主力啊……”
“守不住,也要守!”李大山打断他,“因为我们要是跑了,你们,还有这满城的百姓,会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
张保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想起了南京大屠杀的传闻。
“那……那我们能做什么?”
“很简单!”李大山指着那些士兵,“他们是来保卫你们的!现在,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我需要人手!所有能动弹的男人,都给我来挖战壕!女人和孩子,都去装沙袋!我们没时间了!”
保长咬了咬牙,转身跑下城墙。
不一会儿,城里响起了保长大声的呼喊:“乡亲们!别躲着了!八路军长官说了,他们不跑!他们要替咱们守城!咱们也不能当缩头乌龟啊!鬼子进来了,咱们都活不成!有把子力气的,都跟我去东门!挖战壕!装沙袋!”
起初,应者寥寥。
但渐渐地,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拿着铁锹、镐头,从家里走了出来。 “张保长!算我一个!与其被鬼子杀了,不如跟他们拼了!” “还有我!我爹就是死在鬼子手里的!”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越来越多的百姓,扛着工具,汇聚成一股洪流,涌向了东门。
……
赵铁柱正挖得起劲,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流下,浸透了他胸前的泥土。
“铁柱兄弟,歇歇吧!喝口水!”
赵铁柱抬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提着一个大茶壶,正颤巍地递过来一碗热气腾b腾的粗茶。
“老……老伯?”赵铁柱愣住了,他看了看周围,发现不知何时,工地上已经多了一大半的老百姓。他们正和战士们一起,肩并肩地挖着、扛着。
“老伯,使不得!这怎么能让您……”
“喝!”老大爷把碗硬塞到他手里,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孩子,你们是好样的!是真心替我们老百姓卖命的队伍啊!”
赵铁柱的眼圈一红,他“咕咚咕咚”几口把热茶灌了下去,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烧到了心里。
“谢谢您老伯!”他抹了把嘴,把碗递回去,“俺不累!俺还能挖!”
“好!好样的!”
这时,林啸天巡视阵地走了过来。他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那股沉重的压力,忽然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托住了。
老大爷看到林啸天肩上的营长领章,知道这是个大官。他提着茶壶,快走几步,颤巍巍地就要跪下。
“长官!长官!”
林啸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老伯!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
“长官!”老大爷抓着林啸天的胳膊,老泪纵横,“我活了六十多年,见过清兵,见过军阀,也见过中央军……可他们来了,不是抢就是拉夫!像你们这样,真心实意替我们老百姓拼命的,我老汉……头一回见啊!”
老大爷的声音哽咽了:“长官,听说鬼子大部队要来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守住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啸天的心上。
“我们全城上万口子人……都指望你们了!都靠你们了啊!”
“靠你们了!”
“长官,守住啊!”
周围的百姓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期盼和决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啸天。
那是一万多条性命的托付。
林啸天感觉自己的肩膀上,猛地压上了一座山。
这座山,比鲁南的任何一座山峰都要沉重。
这是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老大爷那双干枯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老伯,您放心。”
“我林啸天对天发誓,只要我侦察营还有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鬼子踏进东门一步!”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战士和百姓,振臂高呼:“同志们!乡亲们!我们没有退路!我们身后,就是爹娘!就是妻儿!就是我们的家园!”
“为了保卫临水城!为了保卫我们的家人!挖!”
“挖——!”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彻云霄。
林啸天转过身,重新登上了城墙。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望向东方。
他知道,三天后,这片开阔地,将变成一片血海。
他摊开一张草图,那是他连夜绘制的东门火力配置图。
“一排长!” “到!” “你的三挺轻机枪,不要放在明面上!给我藏在战壕的拐角处!等鬼子冲进战壕,给我从侧面打他们的屁股!”
“二排长!” “到!” “你手下的神枪手,都给我分散开!不要扎堆!我要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盯住鬼子的军官和机枪手!一颗子弹,换他一条命!做得到吗?”
“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林啸天用红笔,在城门前那片开阔地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x”。
“王庚埋设的雷场,在这里。告诉所有冲锋的弟兄,绕开这里!”
他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进城时的迷茫和不安,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和一种沸腾到极致的杀意。
他肩上扛着的,不再只是军令,更是这一城百姓的希望。
他不能退。
也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