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下午,顾宅客厅里的老式摆钟正不紧不慢地走着,黄铜钟摆左右摇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顾浠端坐在丝绒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边缘,杯里的碧螺春早已凉透,氤氲的水汽凝成杯壁上的水珠,顺着弧度缓缓滑落,在茶几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依我看,还是去爱瑟琳学校稳妥。”叶谦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刚从书房出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那边的舞蹈资源是国内比不了的,卿遥这孩子有天赋,不该被耽误。”顾浠轻轻摇头,将凉透的茶盏推到一边:“可你也看见了,那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晚饭都没吃。我隔着门听她哭了半宿,说我们从来没问过她想要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喉间泛起一阵涩意,“灵子科技大学虽然以理工科见长,但他们的现代舞社团去年拿了国际金奖,未必就不是好去处。”
叶谦珉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织就一张斑驳的网,像极了他此刻复杂的心境。“你想通了?”他转过身,看着妻子眼底的松动。“卿遥姑姑昨晚打了电话,”顾浠的声音放轻了些,“她说卿遥在电话里跟她哭,说其实不是不喜欢跳舞,只是不想被我们安排着走。姑姑说,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想通了,逼了这么多年,要是真把孩子逼得厌学,反倒得不偿失。”
叶谦珉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翻出爱瑟琳国际舞蹈学院招生办的号码,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疑了几秒才按下通话键。电话接通的瞬间,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您好,我是顾卿遥的父亲叶谦珉……很抱歉,经过家庭商议,孩子最终决定留在国内就读,感谢贵校对她的认可……是的,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挂了电话,他看向顾浠,眼神里带着一丝释然:“校方说理解孩子的选择,还祝她前程似锦。”顾浠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傍晚六点,顾卿遥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家门。米色风衣的下摆还带着外面的晚风,她刚换好拖鞋,就看见母亲站在玄关处,手里拿着她常穿的棉拖鞋。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母亲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平日里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此刻竟舒展开来。“妈。”顾卿遥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心里那点因为大学选择而悬着的阴霾,像被这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一角。她原本想说“妈,我想再跟你聊聊大学的事”,话到嘴边却被顾浠抢先一步。“卿遥,”顾浠的声音比往常温和许多,她侧身让女儿进门,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大学的事情,我和你爸商量过了,最终同意你的想法。”
顾卿遥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妈……你说真的?”“真的。”顾浠看着女儿眼里闪烁的光,心里泛起一阵愧疚。这些年她总想着让女儿走最稳妥的路,却忘了问她这条路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顾卿遥,手臂收紧的瞬间,能感觉到女儿身体的僵硬,随后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对不起,妈。”顾卿遥的声音闷闷地从母亲的肩窝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那天我不该跟你顶嘴,还说你从来不管我的想法……其实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温热的眼泪打湿了顾浠的羊绒衫,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顾浠拍着女儿的背,像是安抚小时候受了委屈的她:“该说对不起的是妈。”她能感觉到女儿的肩膀在微微耸动,那是积攒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妈总想着给你最好的,却忘了问你想要什么。你姑姑昨晚跟我说,你小时候偷偷在日记本里写,想考灵子科技大学,因为那里的图书馆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顾卿遥愣住了,她没想到姑姑连这件事都记得。那是她初三时写的日记,后来被母亲发现,还被训斥“不务正业,净想些没用的”。原来,真的有人把她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灵子科技大学很好,”顾浠松开女儿,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痕,指尖的温度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听说他们的舞蹈社团很厉害,你去了正好能兼顾爱好和学业。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妈不干涉了。”“妈……”顾卿遥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突然发现她好像老了些,鬓角甚至有了几根不易察觉的白发。这些年她总觉得母亲强势又固执,却忘了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也在学着如何去爱。“饿了吧?”顾浠笑着转移话题,拉着女儿往厨房走,“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玉米排骨汤,快趁热吃。”
夕阳穿过厨房的玻璃窗,将母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抽油烟机嗡嗡地转着,锅里的排骨汤咕嘟作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顾卿遥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心里那片因为争执而荒芜的角落,像是被这温暖的烟火气悄悄填满了。
另一边,纪恒越将车缓缓停在银行门口。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拉了拉领带,推门走进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挺拔的身影,深蓝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举手投足间带着沉稳的气场。取号、排队、办理业务,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将那张写着七位数的支票存进账户,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开车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城市的晚高峰正酣,车窗外的车流像一条缓慢蠕动的长龙,红绿灯交替闪烁,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纪恒越打开车载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稍稍驱散了些疲惫。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瞥向斜对面的人行道,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身姿摇曳地站在公交站牌下,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是苏萧钰。纪恒越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绿灯亮起,后面的车按了声喇叭,纪恒越才回过神,踩下油门。他透过后视镜看着苏萧钰的身影越来越远,她似乎并没有往他的方向看,只是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是偶然碰面,还是……纪恒越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回到家,纪恒越将装着银行卡的信封放进书房的保险柜里,转动密码锁时,指腹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他靠在书柜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萧钰的样子。她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真切表情,但那抹笑容,总让他觉得不怀好意。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纪恒越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随意点了份海鲜粥和几样小菜,备注了“少盐”。
门铃响起时,他以为是外卖到了,快步走过去开门,却愣住了。门口站着的男人穿着蓝色外卖服,头盔放在臂弯里,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笑意:“请问是纪恒越先生吗?”纪恒越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小学时总坐在他后桌,说话有点结巴,却总爱借他的作业抄的男生,好像就是这副模样。“你是……周柯?”“对对对!”男人眼睛一亮,笑得更开心了,“我是周柯,小学三班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外卖,刚好多送了一份甜品,算我请你的,就当……就当同学重逢的见面礼。”纪恒越接过外卖袋,说了声“谢谢”。周柯又说了几句近况,说自己开了家小外卖店,今天刚好轮到他跑这片区,没想到这么巧。纪恒越耐心听着,直到林浩说要去送下一家,才笑着跟他道别。
关上门,纪恒越将外卖放在餐桌上,打开手机给平台点了个满星好评,还特意在备注里写了“送餐员服务热情,很亲切”。他把林浩送的甜品放在一边,打开海鲜粥,热气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打开电视,调到财经频道,屏幕上正播放着股市分析。纪恒越一边喝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偶尔拿起手机刷一眼微信。沈珩他们的小群里又在聊今晚去哪里聚餐,何煊发了好几个搞怪的表情包,简澜浅回了个笑脸,纪恒越看了看,没说话。
吃过晚饭,他冲了个澡,换上纯棉睡衣,走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开那个熟悉的游戏图标,戴上耳机,组队打了几局排位赛。队友配合得不错,连胜了五局,他却没什么兴奋的感觉,只觉得手指有些发僵。退出游戏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关掉电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一片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却意外地安稳。
与此同时,江橙望正牵着池念安的手,走进一家名为“雾桉”的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像潮水般涌来,五彩斑斓的灯光在人群中跳跃,空气中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陌生又刺激。池念安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江橙望的手,手心微微出汗。“别怕。”江橙望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在。”他拉着她穿过拥挤的舞池,在吧台旁边的卡座坐下,点了两杯低度的鸡尾酒,又特意给她点了一杯无酒精的果饮。
“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池念安看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眼睛里满是好奇,“比我想象中热闹多了。”江橙望笑了笑,将那杯果饮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芒果味的,很甜。”他看着池念安小口喝着,嘴角沾了点橙色的液体,像只偷吃了果酱的小猫,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掉,指尖的触感柔软得像云朵。他们的朋友很快也到了,看到江橙望和池念安,笑着起哄:“哟,终于舍得带念安出来玩了?”
池念安的脸颊微微泛红,往江橙望身边靠了靠。江橙望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对朋友们说:“别吓着她,她胆子小。”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酒瓶转了几圈,好几次都指向池念安。江橙望总能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要么说“她刚来,还不熟悉规则”,要么就自告奋勇替她喝酒。池念安看着他仰头喝酒的样子,喉结滚动,脖颈的线条利落又性感,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轮到江橙望时,酒瓶稳稳地停在他面前。朋友笑着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真心话。”江橙望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的琥珀色液体。“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念安的?”
江橙望看向池念安,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讲台上朗诵诗歌。那天的阳光很耀眼但她本身就很闪耀”池念安的脸瞬间红透了,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心里却甜丝丝的。原来,他那么早就注意到她了。
后来他们又玩了猜拳,江橙望总是故意输给池念安,让她赢了好几杯果饮。池念安知道他是让着自己,却不说破,只是每次赢了都冲他甜甜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快到半夜时,酒吧的人渐渐少了些。江橙望正好看见池念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她的头发:“累了吧?我们回家。”池念安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外走。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吹散了些许酒意,也吹起了她的长发。江橙望停下脚步,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回到家,池念安坐在梳妆台前卸妆。镜子里的自己脸颊微红,眼神带着点酒后的迷离。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换好睡衣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画面:江橙望替她挡酒的样子,看她时温柔的眼神,说喜欢她时认真的表情……嘴角忍不住上扬,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酒吧,江橙望牵着她的手,在五彩的灯光下跳舞,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他的笑容清晰又温暖。
而叶瑾希,在台球厅打完最后一局,赢了朋友半箱啤酒。她笑着摆摆手说“下次再喝”,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夜色已经很深了,台球厅门口的霓虹灯闪烁着,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去常去的那家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加了双倍的辣。滚烫的面条滑进喉咙,辣得她鼻尖冒汗,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却好像被这辣味压下去了些。老板娘笑着问她:“还是这么能吃辣啊?”叶瑾希笑了笑:“越辣越爽。”
回家的路上,街道空旷得很,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叶瑾希打开车窗,晚风灌进来,吹得她头发乱飞。回到家,叶瑾希踢掉鞋子把自己摔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她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很快进入了梦乡。
夜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将所有的喧嚣和心事都沉在水底。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的瞬间,能看见路边的月季花蜷缩着花瓣,叶片上凝结的露水在微光里闪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在浓稠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存在过。整座城市都在黑暗中呼吸,均匀而深沉,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游荡,带着夜的寒意,穿过每一条街道,每一扇窗棂,最终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