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吞没,甲字壹号院沉在墨一样的夜色里,只有东厢静室窗缝漏出一点微弱晃动的油灯光晕。
厉渊盘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上身精赤,油灯的光将他绷紧的背脊照得明暗分明,汗珠顺着肌肉沟壑往下淌,砸在地上,积了一小片深色。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呼吸又重又急,像拉破风箱。
下午在藏经阁记下的那些字句、图谱,此刻成了在他脑子里冲撞的野马。《铁布衫》要气血如丝,绵绵密密裹住皮肉,《石甲功》却要气血凝块,死死夯实在肌理之间,而《莽牛劲》更蛮横,鼓动着气血往四肢末端猛冲猛打,恨不得炸开。
他试图像翻书一样,一页页把这些功法分开用。可气血不是书页,它活得很,一牵动,就全搅和到了一块。
先是皮肤发紧,像被湿牛皮从头到脚裹了三层,闷得透不过气。紧跟着,皮下的肉开始自己跳,东一股西一股地拧着劲儿,针扎似的痛感密密麻麻冒出来。这痛还没缓过去,骨头缝里又开始发酸,像是有人拿着钝凿子在里面一点点地撬。
“呃……”一声压不住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来。
厉渊猛地睁眼,瞳孔里血丝密布。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皮肤底下像是钻进了几只看不见的老鼠,这里拱起一块,那里凹下一片,肌肉纤维在相互较劲,撕扯。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如同湿麻绳被生生绷断的“嘣嘣”声。
不行!再这样下去,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就得把自己练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是濒死野兽的挣扎,用尽全部意志,将几乎要涣散的意识狠狠砸向气海深处那轮沉寂的“赤阳”!
——熔了它们!
起初没有反应,那轮赤阳悬在那里,冷漠得像块石头。体内的冲突更剧烈了,左半边身子想往外胀,右半边身子想往里缩,胸口憋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蛮力无处发泄。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成了一个战场,几路兵马杀得天昏地暗,而他就是那片被反复践踏的土地。
皮肤表面,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沁出来,不是流淌,是喷射,转眼就把他染成一个血人,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静室。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彻底撕开,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嗡……”
一声极低沉、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震鸣,自气海深处响起。
那轮一直爱搭不理的“赤阳”,猛地亮了一下!不是光,是一种“热”的苏醒。
一股灼流,凶悍、霸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从气海炸开,瞬间冲遍四肢百骸!它所过之处,那些正在互相征伐、撕扯的杂乱气血,像雪狮子见了火,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这股更高级、更纯粹的力量直接吞噬、席卷!
痛!更烈的痛!像是把烧红的铁水直接灌进了经脉,浇在了骨头上!
厉渊全身的肌肉瞬间绷得像铁块,一根根大筋从皮肤下暴凸起来,剧烈地颤抖。他身不由己地向上弓起,脖颈拼命后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喊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肩背、手臂、胸腹的肌肉像是被充了气,不自然地鼓胀、堆叠,将他的体型生生撑大了一圈,看上去魁梧得吓人,也畸形得吓人。皮肤被撑得发亮,下面赤红色的气血疯狂奔流,映得他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
汗水早已流干,只有血和油混在一起,在他扭曲的身体表面涂了一层暗红的釉。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漫长如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那焚身熔骨般的剧痛开始潮水般退去。
一股全新的感觉,从身体最深处缓缓浮现。
那些原本互相打架的气血,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被那股灼流硬生生给“揉”到了一起。一股沉重、粘稠、却又带着惊人活力的全新气血,在他宽阔了许多的经脉里,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起来。
这气血,不再分彼此。它既有《铁布衫》那种拉不断的韧,又有《石甲功》那种砸不碎的硬,甚至还裹挟着一丝《莽牛劲》的爆裂。
厉渊如同脱水的鱼,瘫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远超从前的力量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肩膀。
他艰难地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身的血痂随着动作簌簌掉落,露出下面新生的皮肤。那皮肤不再是寻常的颜色,隐隐泛着一种金属被微微加温后的暗红光泽,摸上去,不像皮,也不像石头,倒像是某种活着的、致密无比的异种皮革。
他走到墙边,那里放着一柄练功用的包铁木刀。之前他需要用上七分力,才能在木桩上留下深痕。
此刻,他只是随意地、轻飘飘地用手背往那包铁的刃口上一磕。
“铛!”
一声短促清脆的金铁交鸣!
木刀猛地弹开,那包裹的薄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凹痕!而他的手背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几个呼吸间便消失无踪。
厉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静室墙壁上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镜子里映出一个轮廓大变、浑身散发着凶悍气息的身影。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牙齿上还沾着血,笑容看起来格外狰狞。
这条路,淌着血,他走通了第一步。
熔炼万功,以身为炉。
这“赤阳战体”的根基,今夜,算是打下了第一块沾血的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