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刘家集通往县城方向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正不紧不慢地行驶。居中一辆青篷马车装饰得颇为考究,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马脖子上系着红缨。车旁跟着七八个骑着骡马、携刀带棒的护卫,个个神情警惕。
马车内,刘扒皮斜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微闭着眼,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对玉球。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髯的文士,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此人姓胡,名文渊,是刘扒皮重金聘来的幕僚师爷,据说曾在州府某位官员门下做过清客,颇有些见识手腕。
“东翁,”胡师爷放下茶盏,声音不疾不徐,“那幽谷之事,您当真打算就此罢手?”
刘扒皮眼睛睁开一条缝,冷哼道:“罢手?哪有那么容易!那帮泥腿子,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在山里折腾出那般模样。粮食、皮货、布匹,如今竟连瓷器都能烧了!这哪是什么猎户村落?分明是块流着油的肥肉!”
他越说越气,手中玉球转得飞快:“可恨那吴老倌和李茂,滑不溜手!嘴上说得客气,实则滴水不漏!想插手他们的买卖,难!”
胡师爷捻须微笑:“东翁稍安勿躁。依学生之见,那幽谷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其底蕴不足,心虚气短。”
“哦?此话怎讲?”刘扒皮坐直了身子。
“东翁请想,”胡师爷分析道,“若那幽谷真有与东翁抗衡甚至压过东翁的实力,又何必如此委曲求全,送礼示好?他们大可强硬拒绝,甚至反过来威胁东翁。可他们没有,反而极力维持表面上的‘和睦’,甚至不惜拿出瓷器这样的稀罕物来稳住东翁。这说明什么?”
刘扒皮眼睛一亮:“说明他们外强中干!怕我!”
“至少是投鼠忌器。”胡师爷点头,“他们或许能打退‘钻山豹’那样的乌合之众,但绝不愿与东翁您这样扎根地方、又与官府有所勾连的乡绅彻底撕破脸。因为一旦撕破脸,东翁您有无数种官面上的法子让他们难受,而他们,却只能困守山中。”
“有道理!”刘扒皮抚掌,“那依先生之见,接下来该如何?”
胡师爷沉吟道:“硬逼不可取,毕竟他们也有几分战力。但可徐徐图之。其一,借今日东翁去县城拜会陈县丞之机,可稍露口风,陈明那山中聚落‘来历不明、私蓄武力、产出异常’,先在上头挂个号。不必立刻要求查办,只需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其二,贸易之事不可放松。他们既允诺‘优先考虑’,东翁便可联系几位相熟的行商,许以好处,让他们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去收购幽谷货物。一来,可让幽谷尝到甜头,慢慢产生依赖;二来,可通过这些行商,摸清幽谷产出的真实数量和种类;三来嘛……”胡师爷笑了笑,“若将来真要动手,断了他们的销路,便是掐住了脖子。”
“妙!”刘扒皮连连点头,“还有呢?”
“这其三,”胡师爷压低声音,“学生听闻,北边流民又有南下的迹象。其中难免混杂些亡命之徒。东翁或可暗中留意,若有机会,未尝不可‘借刀杀人’。”
刘扒皮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又掩饰下去,哈哈笑道:“先生果然大才!就依先生之计!”
两人密议间,车队已到了县城外。比起刘家集,县城显然繁华许多,城墙高耸,门洞下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守门的兵丁显然认得刘扒皮的车驾,简单查看了文书便放行了。
刘扒皮在县城有一处别院,他先安顿下来,换了身更显富贵的行头,便带着胡师爷和厚礼,前往县丞陈大人的府邸。
陈县丞年近五旬,相貌清癯,眼神精明。他并非本地人,乃是三年前上任的,对刘扒皮这类地方豪强既倚重又提防。在后堂花厅接见刘扒皮时,态度不冷不热。
“刘员外今日怎么有空到县城来了?”陈县丞端着官窑青瓷盏,慢悠悠问道。
刘扒皮满脸堆笑,示意仆人将礼盒奉上:“许久未见老父母,心中挂念。备了些乡野土产,还有一套偶然得来的前朝孤本碑帖,知道老父母雅好此道,特来孝敬。”
听到“前朝孤本碑帖”,陈县丞眼皮抬了抬,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刘员外有心了。”
寒暄几句,刘扒皮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道:“老父母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实在令人钦佩。便是小老儿庄子附近那些深山里的猎户,听说如今日子也过得红火,竟能烧制出不错的陶器山货,可见老父母教化之功。”
“哦?深山猎户?”陈县丞挑了挑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本官倒未曾听闻。刘员外细说说?”
刘扒皮便半真半假地将幽谷的情况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其“聚众数百”(夸大)、“擅兵械”、“产出颇丰且品类异常”,最后叹道:“小老儿也是忧心地方安宁。这些山民勇悍是好事,可若是不知约束,失了教化,将来恐成地方之患啊。小老儿也曾想去劝导,奈何人微言轻……”
陈县丞听着,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转过数个念头。作为外来官员,他对地方豪强与潜在的不安定因素都抱有警惕。刘扒皮的话,他自然不会全信,但“聚众”、“擅兵”、“产出异常”这几个词,却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刘员外心系地方,其情可嘉。”陈县丞缓缓道,“不过,山中百姓求生不易,能自食其力也是好事。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按时缴纳赋税,官府自会一视同仁。刘员外既是乡绅表率,不妨多与他们往来,晓以王化,导其向善。”
这番话冠冕堂皇,既没有应承什么,也没有否定什么,但“按时缴纳赋税”一句,却让刘扒皮心中暗喜——这便是在暗示,如果幽谷不“安分”,官府便有理由过问了。
“老父母教诲得是!”刘扒皮连忙躬身,“小老儿定当尽力。”
又坐了片刻,刘扒皮识趣地告辞。出了县丞府,他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放开,对胡师爷低声道:“种子算是埋下了。接下来,就等它发芽了。”
胡师爷点头:“东翁英明。不过,此事急不得。当前要务,还是先打通与幽谷的贸易渠道,摸清其底细。”
“先生放心,我回去便安排。”
接下来的两天,刘扒皮在县城拜访了几位相熟的行商,暗中布置。而幽谷这边,吴老倌和李茂回去后,也将与刘扒皮会面的详情向共议会做了汇报。
“……情况便是如此。”吴老倌总结道,“刘扒皮贼心不死,但暂时不敢妄动。他提出的贸易中介,老朽以为,可有限度地接触,借其渠道购买些我们急需之物,如品质更好的铁料、特定药材。至于销售,绝不能受制于人。另外,需防备他通过行商探听我虚实。”
杨熙沉吟道:“吴老伯处理得妥当。与刘扒皮的关系,便维持这‘脆弱的和睦’。他要试探,便让他试探,但核心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漏。另外,他提到州府对私兵不满、雷彪近况不佳,这些信息很重要。”
李茂补充道:“还有一事。刘扒皮对青瓷的反应极大。虽然咱们说是‘偶然所得’,但他未必全信。今后瓷器之事,需更加谨慎。”
议事至深夜方散。杨熙独自站在了望塔上,望着月色下寂静的山谷,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刘扒皮就像一条盘踞在侧的毒蛇,暂时缩回了信子,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咬上一口?而县衙那边,因为刘扒皮的“提醒”,恐怕也开始留意幽谷的存在了。
外部环境正在变得更加复杂。幽谷这艘船,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礁与漩涡正越来越多。每一次看似平常的交往,背后都可能藏着深意;每一份送来的礼物,都可能裹着糖衣的毒药。
但杨熙的眼神依旧坚定。两年多的风雨,早已让这个年轻的领导者明白,乱世求生,从来没有容易的路。退缩和畏惧解决不了问题,唯有步步为营,不断壮大自身,才能在越来越复杂险恶的棋局中,为自己和身后这五十余人,走出一条生路。
夜风渐凉,他紧了紧衣衫,转身走下塔楼。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