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冬终于在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彻底退去,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重新变得松软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芬芳与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幽谷迎来了它立足于此的第三个春天。
两年的时光,足以让一片荒芜的山谷改天换地,也足以让一群挣扎求生的难民,沉淀下属于自己的根基与气质。
谷内,规划已然超越了最初的杂乱无章。居住区、工坊区、仓储区、农耕区、训练区界限分明,以碎石和石灰混合铺设的主干道连接各处,即便在春雨过后,也不再泥泞难行。一座座木石结构的屋舍错落有致,不少屋顶已换上了陶金山窑场烧制的青黑色瓦片,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着湿润沉稳的光泽。袅袅炊烟从这些坚固的屋顶升起,透着安宁与踏实。
变化最大的,是人。
曾经的孩童已然抽条拔高。杨丫褪去了不少稚气,身形窈窕了些许,眉宇间多了份沉静与思索,她如今不仅是夜校的优等生,更是周氏在管理内务、登记物资时的得力助手,偶尔还能就工坊的一些器械向杨大山提出颇具巧思的建议。林水生和陈小石也长成了半大少年,骨架撑开了原本瘦小的衣衫,脸上虽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眼神已有了担当,他们已是护卫队少年预备队的主力,负责日常的巡逻传信,动作间带着训练带来的利落。
而那些新归附的十七名前匪众,在经过一个冬天的严格管控、分化管理和“观察期”制度的运行下,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不安、警惕乃至隐藏在眼底的凶戾,在日复一日的规律劳作、明确的奖惩制度以及“观察期”终点的希望牵引下,慢慢消磨、转化。疤脸刘因其“反正”之功和相对老实的态度,已被允许在监管下参与砖窑的部分管理工作,他脸上的刀疤似乎也因常带着小心讨好的笑容而显得不那么狰狞了。其余人等,大多也认清了现实,为了那可能的“转正”和未来,埋头于分配的各项劳役之中,谷内储备的柴薪、新开垦的坡地、加固的工事,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当然,那几个原张豹的心腹,依旧被严格限制在苦役队中,眼神阴鸷,却也不敢有丝毫异动。
整个幽谷,如同这春天的山谷本身,在经历了严冬的考验与内部的调整后,孕育着新的生机与更有序的活力。一种基于共同规则、共同利益和两年多来并肩作战所形成的凝聚力,正在悄然取代最初单纯依靠血缘和求生本能维系的关系。
杨熙行走在谷中,感受着这份沉淀下来的力量。他看到林三带着几个农户,正在试验田里用新打造的曲辕犁翻地,那犁头是用了与胡驼子交易换来的好铁重新锻打的,入土深而省力。林三一边扶着犁,一边对跟在后面的年轻后生讲解着“代田法”来年轮换的要点,语气中带着一种经过实践验证后的自信。
他路过工坊区,听到里面传来杨大山和几个木匠讨论改进织机梭子的声音,也听到陶金山父子在为新一窑的瓷器尝试调配不同釉料的小声争执。知识的应用与技术的探索,已然成为这个社群向上生长的内在驱动。
他来到打谷场——如今也是护卫队的训练场。赵铁柱正在指导队员们练习一种新的、更适合小队配合的鸳鸯阵雏形,口令清晰,动作整齐。韩铁锤则在另一边,督促着队员们进行石锁和角力的力量训练,吼声如雷。就连伤愈后一直负责教导孩童的孙石头,也拄着一根削制的拐杖,在一旁默默观看着,偶尔眼中会闪过一丝追忆与欣慰。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希望。
然而,杨熙心中清楚,“沃土”虽已初步培育,“新枝”也在茁壮成长,但外界的风雨从未停歇。黑山卫所雷彪那边的压力只是暂时缓解,如同一头受伤的饿狼,舔舐着伤口,随时可能再次扑来。周边势力对幽谷的忌惮与窥探,随着幽谷名声的传出,只会增不会减。而那始终未曾查明身份、动向不明的“大队人马”,更是悬在远方的一柄利剑。
“熙哥儿,”吴老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拄着竹杖,缓缓走到杨熙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景象,“谷内气象,已是焕然一新。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杨熙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吴老伯说的是。内部稍定,正是我们该将目光更多投向外界的时候了。‘沃土新枝’,不仅要向内扎根,也要学会应对外面的风霜雨雪,甚至……寻找阳光雨露。”
他顿了顿,继续道:“与外围散户的互助,需得更进一步;与行商的贸易,需得更深一层;对卫所那边的动向,需得更紧一刻。还有……我们一直缺乏的,对外界更广阔天地的了解。”
吴老倌捻须沉吟:“不错。坐井观天,终非长久之计。只是这第一步,需走得稳,走得巧。”
两人沉默下来,心中都在思考着幽谷这艘已然加固了船体、配备了更多桨橹的航船,下一步该驶向何方,又该如何在这片乱世的汪洋中,寻得一片能够让其“新枝”尽情舒展的天地。
序幕,就在这春意盎然却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