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内槐花飘香,雪白的花串缀满枝头,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春耕大忙过后,幽谷迎来了一段相对平缓的时期。砖窑在总结了首次烧制的经验后,由杨大山和老陈头带领着几个学徒,又开始筹备第二次烧制,目标是提高成品率和砖块的规整度。周氏带领的妇女们,则利用新改良的织机,日夜不停地纺线织布,“幽谷布”的产量和质量都稳步提升,虽然依旧粗糙,但已足够满足谷内基本需求,并开始有了少量结余。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子里,负责侦察和对外联络的周青,带回来了一个让共议会核心成员精神一振的消息——胡驼子的商队,再次来到了山区,并且传来了希望再次交易的信号。
消息传来时,杨熙正蹲在工棚里,对着几块烧制失败、布满裂纹或形状扭曲的砖块出神。他用手掂量着砖块的重量,用手指摩擦着粗糙的表面,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烧窑的每一个步骤,寻找着可能导致失败的细节。听到周青的汇报,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终于来了。”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对周青道,“通知吴老伯、赵叔、李茂,还有我娘,工棚议事。”
很快,几人齐聚工棚。周青详细汇报了与胡驼子手下接头的经过:“……还是在老地方,他们留下了标记。我按约定方式回应了。对方提出,五日后,在野狼峪进行交易。胡驼子这次亲自来,看样子,是有大生意要谈。”
“亲自来?”吴老倌眉头微挑,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老狐狸,向来谨慎,上次交易都只是派了手下管事。此次亲至,看来我们所产之物,比他预想的更受欢迎,或者……他有了新的需求。”
赵铁柱沉声道:“野狼峪地势复杂,易于设伏,也便于撤离。我们需提前布置人手,确保安全。”
周氏则更关心交易的内容:“上次的定金,十斤铁锭和五斤细盐,可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这次他们想要什么?我们能拿出什么?”
杨熙走到工棚一角,那里整齐地码放着此次准备用于交易的货物:二十个密封良好的陶罐,里面是精心腌制的山酢(野果酸酱);五十张鞣制好的、毛色光亮的皮子(主要是兔皮和鹿皮);还有一小卷灰白色的“幽谷布”。
他指着这些货物,说道:“这是原定交易的份额,山酢和皮子。胡驼子既然亲自来,胃口恐怕不止于此。”他的目光掠过那卷布,又看向工棚外隐约可见的砖窑,“或许,我们新出的布,甚至我们烧制的砖,都能成为谈判的筹码。”
李茂迅速心算了一下:“按照上次约定的比例,这些山酢和皮子,大概能换回三到五斤盐,或者等价的铁器、布匹。若对方想要我们的布和砖,这价格,需重新核定。我们的布,虽然粗糙,但厚实耐磨,产量稳定;砖,更是硬通货,尤其是对这山里缺砖少瓦的寨子或者想建坞堡的豪强来说。只是运输不便,价值要大打折扣。”
“不错,”杨熙点头,“这次交易,重点不在换取多少日常物资,而在于摸清胡驼子的底细和真实需求,建立更稳固的渠道,尤其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获取外界的信息。吴老伯,这次恐怕还需您老出马,与那胡驼子周旋。”
吴老倌当仁不让地颔首:“理当如此。这胡驼子行走南北,消息灵通,正好可从他口中,探听那不明人马的消息,还有黑山卫所的动向。”
接下来的几天,幽谷悄然忙碌起来。赵铁柱和周青带着几个机灵可靠的队员,提前赶往野狼峪,仔细勘察地形,设定明哨暗岗,规划应急撤退路线。周氏则带着妇女们,将最后一批皮子检查、打包。杨熙则与李茂一起,反复推敲谈判的底线和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拟定了几套交易方案。
五日后,天刚蒙蒙亮。一支由十人组成的交易队伍,悄然离开了幽谷。吴老倌走在最前,他今日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深色直裰,虽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花白的头发也仔细梳理过,显得精神矍铄。杨熙和赵铁柱作为护卫和副手,紧随其后。两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腰间挎着腰刀,背上背着弓箭,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余七人则都是精壮的汉子,负责用背架运送货物。
野狼峪是一处两山夹峙的荒废谷地,乱石嶙峋,杂草丛生。当幽谷众人抵达约定地点时,胡驼子的商队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对方人数约有十五六人,骡马七八头,护卫个个眼神彪悍,手持利刃,显然也是经验丰富。
胡驼子本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皮肤黝黑、满面风霜的瘦小老者,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灵活,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背上微驼,故而得名。见到吴老倌一行人,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抱拳行礼:“哎呀呀,吴老哥,别来无恙!诸位兄弟,辛苦辛苦!”
吴老倌也笑着还礼,语气不卑不亢:“胡老板一路辛苦。山野之人,当不得如此大礼。”
双方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胡驼子手下验看过幽谷带来的山酢和皮子,满意地点点头:“品质一如既往,没得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卷显眼的“幽谷布”,以及由两个壮汉抬着、用草绳捆扎好的几块红褐色砖样。
“吴老哥,”胡驼子搓了搓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咱们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胡我就直说了。上次换回去的山酢,在北边几个寨子很受欢迎,皮子也不错。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我听说,贵处如今不仅能织出这般厚实的布匹,连这建房的砖石,也能自己烧制了?”
吴老倌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为难:“胡老板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蒙谷中老少齐心协力,确实摸索着织了些粗布,烧了几块不成器的土砖,不过是自家勉强使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更别说拿出来交易了。”
“诶~吴老哥过谦了!”胡驼子连连摆手,“这世道,能吃上饭、穿上衣、住上结实房子,就是天大的本事!老胡我走南闯北,见过的寨子多了,能有贵处这般气象的,屈指可数!”他指着那卷布,“这布,看着粗,但厚实,耐磨,最适合咱们这些苦哈哈出力的人穿!还有这砖,”他走到砖样前,用手敲了敲,又掂量了一下,“虽然比不上官窑大厂的青砖规整,但硬度足够,颜色也正!可是紧俏货!”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不瞒老哥,北边黑山卫所那边,新换了位长官,正急着修缮营房、加固工事,对这砖瓦的需求量大得很!还有几个想建私堡的土财主,也在到处寻摸呢!运输是不便,但只要有货,价钱好商量!”
杨熙站在吴老倌身后,默默听着,心中快速盘算。胡驼子透露的信息,验证了之前的一些猜测,黑山卫所果然有变,而且似乎带来了新的“需求”。这既是机遇,也潜藏着风险。
吴老倌沉吟道:“胡老板如此有诚意,老夫也不好再推脱。只是,这织布和烧砖,所费工时、柴火甚巨,产量也极其有限。自家尚且不足,若要外供……这价格嘛……”
接下来的谈判,便在一种看似和气、实则寸土必争的氛围中进行。吴老倌老练地把握着节奏,既不过分拿捏,也不轻易松口。最终,双方达成协议:
原有交易:二十罐山酢、五十张皮子,换取细盐五斤、铁料三十斤(主要为生铁锭和少量熟铁)、耕牛一头(中等膘情)。
新增交易:
幽谷每月向胡驼子提供“幽谷布”十匹(每匹长约三丈,宽约一尺五),换取细盐十斤,或等价的粮食、铁器。
幽谷尝试向胡驼子提供砖块,首次交易定为一千块,价格按同等重量铁料的两倍计算(充分考虑到了运输成本和砖块的价值),下次交易时交付。
胡驼子承诺,优先向幽谷提供其所需的紧缺物资(如药品、特定工具、牛马等),并分享沿途重要情报。
当那头犍壮的黑棕色耕牛被牵到幽谷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有了这头牛,明年的春耕将轻松太多!那三十斤铁料,更是意味着可以打造更多的农具和武器,是实实在在的战略储备。
交易完成,双方各自收拾货物。胡驼子心情大好,临别时,看似无意地对吴老倌提了一句:“吴老哥,最近这山里不太平啊。听说西边过来一股流寇,人数不少,好几十一百号人,凶得很,你们在这深山里,也要多加小心才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黑山卫所那位新来的刘校尉,可不是善茬,胃口大着呢,你们……唉,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拱拱手,带着商队,牵着驮满货物的骡马,缓缓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尽头。
吴老倌和杨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胡驼子最后的话语,看似关心,实为警告,也印证了他们最坏的猜测。那不明的大队人马,很可能是流寇;而黑山卫所的新长官,则是一个贪婪的潜在威胁。
牵着珍贵的耕牛,背着沉重的铁料和盐袋,踏上归途的幽谷众人,心中却没有多少交易的喜悦,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换回的物资让他们力量增强,但胡驼子带来的消息,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浪,即将来临。幽谷这艘刚刚修缮加固的小船,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继续航行,考验的将不仅仅是物资的丰沛,更是智慧、勇气和团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