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石的病情稳定下来后,谷内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许。又是一个大雪封门的夜晚,寒风在屋外呼啸,主屋内的火塘烧得比往日更旺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意。
杨熙拎着一小坛之前交易换来的、劣质却烈性的烧刀子,走到独自坐在火塘边,望着跳跃火焰出神的吴老倌身边坐下。
“吴爷爷,喝点酒,驱驱寒。”杨熙倒了两碗浑浊的酒液,推了一碗过去。
吴老倌收回目光,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杨熙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庞,笑了笑,没有推辞,端起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他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这酒,糙是糙了点,但够劲。”吴老倌哈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声音有些飘忽,“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了。”
杨熙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也喝了一口酒,感受着那灼热感从胃里扩散开。
“熙娃子,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老吴头就是个跑江湖的老兵油子,靠着点旧关系混饭吃?”吴老倌忽然问道,眼神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深邃。
杨熙放下酒碗,认真地说:“吴爷爷,您是我们的定海神针。没有您,我们走不到今天。”
吴老倌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定海神针?呵呵……很多年前,我也曾以为,自己能做那定海之针,至少……定住一方小吏的良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火焰,仿佛能从那跳跃的光影中看到过去的岁月。
“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吧。”吴老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沧桑,“那时候,我还年轻,读了几本书,家里使了些钱,在县衙里谋了个书吏的缺。虽不入流,却也想着……总该做点实事,对得起那份俸禄,对得起头顶的‘明镜高悬’。”
他又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可是啊……那地方,就是个烂泥潭。”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和无奈,“上官贪墨,同僚倾轧,想要做点事,寸步难行。你按章程办事,人家说你不知变通;你想为民请命,人家说你哗众取宠。收粮征税,层层加码;审理案件,黑白颠倒……我看不过眼,争过,也闹过,结果呢?”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结果就是被排挤,被架空,最后……连那小小的书吏之位也保不住了。他们还给我安了个‘办事不力,性情乖张’的罪名。心灰意冷啊……觉得这书,是白读了;这世道,是没救了。一怒之下,便散了家财,投了军伍,想着在沙场上图个痛快,马革裹尸也算干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沉默地喝着酒。火塘里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眼中那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复杂情绪。
杨熙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到一个心怀理想的年轻吏员,在那个浑浊的官场中是如何的格格不入,最终被排挤倾轧的无奈与悲凉。这也解释了为何吴老倌精通文书、熟知律例、人情练达,却又对官府有着一种深深的疏离和警惕。
“那……后来从军?”杨熙轻声问。
“从军?”吴老倌嗤笑一声,“也不过是从一个泥潭,跳进另一个更大的泥潭罢了。吃空饷,喝兵血,杀良冒功……见得更多,心也更冷。直到后来遇到了铁柱他们这帮老兄弟,才算在行伍里,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滋味。”
他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那段憋闷的往事也一并吐出。
“所以啊,熙娃子,”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杨熙,“跟官府打交道,要万分小心。他们有时候,比土匪更不讲规矩,吃相也更难看。咱们现在这点家底,在他们眼里,可能连塞牙缝都不够。但一旦被盯上,就是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
杨熙重重地点了点头。吴老倌的这段往事,像一面镜子,让他对即将可能面对的官方势力,有了更清醒、也更警惕的认识。他知道,未来的路上,除了明刀明枪的土匪,还有更多看不见的陷阱和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