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机的轰鸣带来了物质的希望,而在夜晚的主屋学堂里,另一种无形的力量也在悄然生长,那就是知识的魔力,尤其是被杨熙称之为“万物皆数”的数学。
油灯下,杨熙依旧用那块炭笔木板作为教学工具。今晚的内容是简单的算术和记账法。他没有直接讲枯燥的加减乘除,而是从谷内最实际的例子入手。
“咱们谷里,现在一共有多少张嘴吃饭?”杨熙在木板上写下“十六”这个数字。
“每个人,每天大概要吃多少粮食?”他在下面写下“粟米,约八两”。
“那么,咱们仓库里现在还有多少粮食?”他写下了一个更大的数字,“粟米,八石三斗,豆子……”
他引导着大家进行简单的乘法计算,算出全谷一天、十天、一个月的粮食消耗,再与库存对比。
“看,这样一算,咱们就知道,现有的粮食,省着点吃,大概能撑到什么时候。心里是不是就有底了?”杨熙看着下面若有所思的众人,缓缓说道。
林三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努力跟着计算,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他以前只知道粮食快见底了心慌,却从没如此清晰地知道到底还能撑多久。
接着,杨熙又开始讲工分和物资分配的记录。他设计了一种极其简易的表格,横着写人名,竖着写日期和项目(如出工、得工分、领粮食、领布匹等)。
“李茂先生记录的时候,万一写错了怎么办?比如,把韩铁锤韩叔的工分,记到了林三叔名下。”杨熙故意举了个例子。
韩铁锤立刻瞪起了独眼,林三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所以,咱们每个人,自己也要学着认数,学着看这个表格。”杨熙说道,“不要求大家都能写会算,但至少,发东西的时候,李茂先生念出来的数字,你自己心里要能对上。发现不对,就要当场提出来。这叫监督,是为了公平。”
这话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比如林三,眼中都亮起了一丝光。知识,在这里首先体现为保护自身利益的工具。
杨丫和水生等几个孩子,对数字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学得最快。杨熙便有意将一些简单的登记、核对工作交给他们尝试。比如,分发每日口粮时,让杨丫在旁边看着秤,核对斤两;让水生帮忙清点工具房的农具出入。
第一次做时,杨丫小手紧紧捏着记录的小木片,小脸绷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秤杆,生怕看错了一个星花。水生则把那些锄头、铁锹数了又数。当他们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得到周氏和李茂的赞许时,那种成就感让他们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李茂看着这些在油灯下认真学写数字、努力理解表格的大人和孩子,心中感慨万千。他这位曾经的落魄书生,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价值。他不仅记录,更开始尝试用杨熙教授的方法,重新整理和规划谷内的物资数据,使其一目了然。
“数学,是规矩的尺度,是公平的基石,更是洞察未来的眼睛。”杨熙在某次课后,对李茂和吴老倌如是说。他深知,一个只靠经验和感觉运转的集体,是无法走得太远太稳的。这些看似简单的数字和表格,正在为幽谷未来的制度化、专业化管理,悄然铺垫着最坚实的基础。知识的溪流,润物无声,却终将重塑这片土地的肌理。
就在知识的种子在寒冬中悄然生根发芽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再次将冰冷的现实摆在所有人面前。这一次倒下的,是年纪最小的成员之一,老陈头的孙子——陈小石。
前一日还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在学堂认字、在雪地里撒欢的孩子,夜里突然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喉咙里像塞了破风箱,呼哧作响。偶尔清醒时,也只是虚弱地哭喊着“爷爷……难受……”,随即又陷入昏睡。
老陈头守在孙子炕边,那双平日里垒石砌墙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孙子滚烫的小手。他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花白的头发更显凌乱,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那总是沉默坚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和无助。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孙子,仿佛一尊瞬间被风霜侵蚀得即将崩塌的石像。
“石头……我的小石头……”他沙哑地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
周氏和林周氏立刻忙活起来,用井水浸湿布巾,不停地为陈小石擦拭额头、脖颈、腋窝,试图物理降温。李茂翻出了之前采集晒干的柴胡、黄芩等草药,吴老倌也贡献出他知道的几个退烧土方。一碗碗浓黑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灌下去,但孩子的体温依旧居高不下,咳嗽反而越来越剧烈。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周氏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孩子,声音带着哭腔,“这药……好像不对症啊!”
谷内气氛瞬间凝重起来。疾病的阴影,尤其是发生在孩子身上,比任何外部威胁都更能摧垮人的心理防线。所有人都揪着心,却又无能为力。
杨熙看着老陈头瞬间佝偻的背影,听着那孩子痛苦的喘息,心如刀绞。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青霉素”这个词,但他比谁都清楚,在没有现代实验室设备和无菌条件下,提取并使用青霉素无异于天方夜谭,甚至可能加速死亡。
“孙石头叔!”杨熙找到正在帮忙熬药的孙石头,语气急促,“您经验多,野外行走,可知道还有什么能救急的、退烧消炎的草药?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土法?”
孙石头仔细查看了陈小石的状况,眉头紧锁,沉吟了许久,才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艰难地说道:“这种急症,来得太凶……像是肺里有邪火。我知道一种刺血的法子,用针在指尖或耳尖放点血,说是能泄掉些热毒……但这法子险,把握不好,气血亏了,人可能就……”他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至于草药,附近能采到的,效用都差不多。除非……能找到‘七星草’或者‘滴水珠’,这两种药性子猛,退热快,但这大雪封山的,它们长的地方又偏……”
“七星草?滴水珠?长什么样?大概在什么地方?”杨熙立刻追问,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知道,坐以待毙绝无生路,必须主动去寻找那一线生机。
孙石头凭借记忆,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了两种草药的粗略形状,并描述了它们通常生长的环境——七星草喜阴,多长在背阴的岩石缝隙;滴水珠则常见于有山涧滴水的潮湿石壁。
“告诉我具体样子和可能的地方,我去找!”韩铁锤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就吼道。
“我也去。”周青站了出来,他的臂伤已基本无碍。
杨熙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理智告诉他此举的危险。“雪深路滑,地形复杂,而且可能遇到……”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潜在的敌人,“我跟你们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分找到的希望,也多一分照应。”
最终,由对山林最熟悉的周青领队,韩铁锤和杨熙跟随,三人带着孙石头画的草图和一些必要的工具、武器,顶着依旧凛冽的寒风和没膝的积雪,再次踏出了幽谷,向着那些可能生长着救命草药的危险区域进发。
谷内,老陈头依旧死死守着孙子,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一般。每一次孩子的咳嗽,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这个沉默寡言的老石匠,将他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唯一的血脉身上。此刻,这情感化作了无尽的恐惧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