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终于在一个午后渐渐停歇。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洒落雪花。整个幽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寂静无声,唯有几缕淡淡的炊烟和工棚铁匠炉冒出的黑烟,证明着这片冰雪世界下的生机。
积雪深及小腿,外出巡逻和劳作变得极其困难,但也无形中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那未知的威胁暂时阻隔在外。难得的喘息之机,杨熙和吴老倌、李茂商议后,决定将之前规划的“学堂”正式办起来。知识,尤其是在这困守的冬日,是另一种形式的储备和力量。
授课的地点就设在最宽敞的主屋。夜晚,当谷内大部分劳作停歇,众人吃过简单的晚饭后,主屋中央那堆特意烧得旺旺的塘火,便成了吸引所有人的光与热之源。男女老少,只要能抽出身来的,都愿意聚到这里,围着火塘,听上几句,学上几个字,或是单纯感受这份在严寒中弥足珍贵的集体温暖。
第一堂课,由杨熙主持。他没有讲什么高深的道理,而是拿着一根烧黑的木炭,在一块表面被杨大山打磨得相对平整的大木板上,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
“大家看,”杨熙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安静的屋内回荡,“咱们从井里打水,直接用蛮力提,很费劲。但如果像这样,在井架上装一个带凹槽的轮子,绳子绕过凹槽……”他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滑轮示意图,“往下拉绳子,水桶就上来了,是不是能省不少力气?”
韩铁锤瞪大了独眼,挠着头:“嘿!是这么个理儿!老子以前在军中见过类似的玩意儿吊东西,没想过还能用在井上!”
林三也看得入神,喃喃道:“要是用在吊粮食上……”
“对,这就是‘杠杆’和‘滑轮’的道理。”杨熙点点头,又画了几种省力的工具示意图,甚至包括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能够更轻松撬动大石的撬棍。“明白了这些道理,咱们干活就能事半功倍,就能节省下力气,做更多的事。”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紧密结合谷内的实际生产生活,让这些大多目不识丁的汉子、妇孺都听得懂,并且能立刻联想到用处。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陈头,也眯着眼,看得十分专注,偶尔还会微微颔首。
接下来是吴老倌。他没有画图,而是盘腿坐在火塘边,如同一个说书老人,声音带着沧桑和故事感。
“咱们幽谷,位于苍山南麓,往北百里,是黑山卫所,往东三百里,是青川府……”他用木棍在地上划出简单的地理轮廓,“咱们换铁换盐的胡驼子商队,主要就走南边到北边这条线。外面世道不太平,北边有鞑靼扰边,内地有天灾人祸,所以流民四起,匪患丛生。咱们在这里,看似偏僻,实则也要知晓四方风云,才能在这夹缝中求得安稳。”
他不仅讲地理,更讲人情世故,讲如何分辨各色人等,讲行商坐贾的规矩,甚至讲一些简单的、如何在野外通过星辰、植被辨别方向的方法。这些都是他大半生闯荡江湖积累下的宝贵经验,此刻毫无保留地传授出来。赵铁柱等老兵听得尤其认真,这些经验在侦察和判断敌情时至关重要。
李茂的授课则更偏向文化。他找来一些相对平整的薄木板,用炭笔在上面写上大大的、简单的字,如“人”、“口”、“手”、“田”、“谷”、“火”。
“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咱们幽谷十六口人,就是互相支撑,才能在这里立足。”李茂的声音温和,他握着杨丫和水生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们认写。大人们也跟着在地上比划,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一丝敬畏。认识字,在他们看来,是丁不起的本事。
孙石头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虽然不能长时间站立讲授,但可以在火塘边,给围坐过来的半大孩子们和像林三这样的农户,讲解如何通过雪地上的足迹判断是人是兽,是老是少,是行走还是奔跑;如何利用地形隐藏自己;遇到危险时,最简单的反击和躲避技巧。他讲得细致,偶尔还会让韩铁锤配合做个示范。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大人们也觉得受益匪浅。
杨熙看着眼前这一幕。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专注而朴实的脸庞。有韩铁锤恍然大悟的咧嘴大笑,有林三若有所悟的默默点头,有周氏一边听着一边手里还不忘缝补衣物的专注,有杨丫和水生学会一个新字后的兴奋雀跃,也有吴老倌讲到精彩处,众人发出的低声惊叹。
屋外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屋内却暖意融融,知识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片曾经只知埋头求生的土地。杨熙心中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情绪。这不仅仅是授课,更是一种凝聚,一种启蒙,一种在极端环境下,对文明和秩序的坚守与传承。
他意识到,“缓慢变好”不仅仅意味着仓廪充实、武备增强,更意味着人心的凝聚、智慧的开启和精神的丰盈。这些在雪夜里播下的知识火种,或许比多打造几把铁矛,更能决定幽谷未来的走向和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