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斤铁锭与二十五斤青盐被安全运回幽谷,堆放在共议会小屋角落时,引发的震动远比上次那几块样品来得强烈。那沉甸甸、黑灰色的金属块,在从窗户透进的冬日天光下,散发着冰冷而坚实的光泽,仿佛给所有人心中都注入了一根定海神针。连一向沉稳的赵铁柱,都忍不住上前,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将一块铁锭掂了又掂,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欣喜,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好东西啊……”他喃喃道,仿佛在掂量着未来战斗的胜负手。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如何将这些宝贵的铁料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与生产力,立刻成了摆在面前最紧迫的课题。杨大山和老陈头围着铁锭,如同看着最珍贵的宝藏,两人低声商议,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必须先打几根炉芯,之前的土炉子不行,留不住铁水,损耗太大。”杨大山语气肯定,他拿起一块铁锭,用手指关节敲击着,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这批铁成色不错,但杂质也不少,得反复锻打才能去除。”
老陈头蹲下身,用手丈量着铁锭的大小,沙哑地开口:“搭新炉子,要耐火土,要石板。地方就选在工棚东头,背风,离水井也近。”他言简意赅,却句句点在关键处。
搭建新炼炉的工作立刻提上日程。老陈头负责指挥选址和搭建炉体,他要求异常严格,每一块垒炉的石头都必须敲打得方正,缝隙用特意寻来的、粘性极强的黄泥混合细沙填满。杨大山则带着林三和另外两个手脚麻利的青年,负责准备木炭、制作简易的牛皮风箱,以及打造几把急需的、更趁手的铁锤和火钳。
整个幽谷都围绕着这小小的铁匠炉运转起来。韩铁锤带着人砍伐硬木烧炭,赵铁柱在加强防御之余,也抽空过来帮忙搬运石料。周氏和林周氏则要保证后勤,确保工匠们能吃上热乎饭,喝上烧开的水。就连杨丫和水生,也负责起捡拾碎柴、看管火堆的轻省活儿。
三日后,新炉终于垒成。那是一个用石块和黄泥砌成的、约半人高的简陋炉灶,下方留有风箱口和出渣口,上方则是投料和观察火候的炉膛。炉子旁立起了用硬木做的坚实支架,用来固定待锻打的铁料。
第一次正式开炉炼铁,选在一个无风的清晨,几乎所有不用值守的人都围拢在工棚附近,既好奇又紧张。杨大山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凝重。他亲自将木炭和砸成小块的铁锭交错着填入炉膛,老陈头则稳稳地坐在风箱前,开始有节奏地推拉。
“呼……呼……”牛皮风箱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喘息,将空气源源不断地压入炉底。火焰起初是暗红色,随着风力加大,逐渐变得明亮,最终化为刺眼的白炽。灼人的热浪以炉子为中心向外扩散,逼得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脸上映照着跳动的火光。
杨大山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又被高温迅速烤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炉膛内的火焰颜色和铁块的状态,不时用长铁钎翻动一下。空气中弥漫着炭火、汗水以及铁料受热后特有的金属气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气氛愈发紧张。韩铁锤搓着手,忍不住低声问:“大山,行不行啊?”
杨大山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一炉铁水上。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炉膛内几块铁料的边缘开始融化,泛出亮白色的光芒,如同岩浆般缓缓流动。
“快!出铁水!”他低吼一声。
早已准备好的林三和另一个青年,立刻用特制的长柄粘土坩埚,小心地从炉口接取那炽热耀眼、仿佛蕴含着小太阳的铁水。滚烫的铁水倒入预先用湿沙制作好的矛头模具中,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股白烟。
成功浇筑出第一个矛头雏形,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锻打更是考验技术与耐力。杨大山用火钳夹住依旧暗红的矛头毛坯,放在铁砧上,抡起一把新打的大锤,开始有节奏地敲打。
“铛!铛!铛!”沉重的敲击声在谷中回荡,每一下都仿佛砸在众人的心坎上。火星随着锤击四溅,落在杨大山汗湿的胸膛和臂膀上,烫出细小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他需要趁热将铁料中的杂质锻打出来,同时塑造成理想的形状。这是一个极其耗费气力的过程,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如牛,手臂肌肉贲张。
老陈头在一旁默默看着,偶尔会沙哑地指点一句:“力道用老了,收着点。”“这边,再补两锤。”
当第一个经过初步锻打、淬火处理的铁矛头最终完成,虽然形状还有些粗糙,表面布满锻打的痕迹,但那尖锐的锋刃和沉甸甸的质感,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杨大山将它递给赵铁柱。赵铁柱接过,手指拂过冰冷的刃口,独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彩。“好!有了这东西,咱们的猎叉、木矛,就能变成真正的杀器!”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韩铁锤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掂量着,比划着,咧开大嘴:“哈哈!够劲!下次那帮龟孙再来,老子非给他们身上开几个透明窟窿不可!”
杨熙看着那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幽光的矛头,心中亦是激荡。但他更清楚,这六十斤铁,需要精打细算。“爹,陈老爹,辛苦了。这矛头,先紧着赵叔他们打十支。剩下的铁,大部分要用来打农具,开春垦荒离不开。还要留一些,打几把好点的柴刀和凿子、刨子,工具顺手了,干什么效率都高。”
杨大山用一块破布擦着汗,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疲惫却充满干劲:“晓得了,熙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炉子既然成了,后面就好办了。”
第一炉铁的成功,不仅仅是得到了几件铁器,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幽谷具备了初步的金属加工能力,这是迈向“缓慢变好”道路上,一块坚实无比、闪着金属冷光的里程碑。那“铛、铛”的锻打声,如同敲响的战鼓,也如同播种的希望,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倔强地回荡在幽谷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