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尚未散去,共议会成立后的第一项实质性挑战便接踵而至——如何将“按劳分配”与“保障基本”这两条原则,落实到那堆积如山的八石三斗粟米、三石五斗豆子和一石二斗黍子上。
共议会七人再次聚于小屋,油灯下的气氛比先前更为凝重。桌上摊开着李茂记录各项数据的木板,以及周氏那本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日粮食消耗的炭笔小本。
“首要之事,需定下‘基本口粮’之数。”李茂执炭笔,率先开口,“即维持一人存活每月所需最低粮耗。”
周氏依据过去大半年,尤其是粮食相对宽裕后这几个月的数据,沉吟道:“若只算粟米,掺些野菜杂粮,一个壮劳力,一月至少需一斗二升方能不饿。妇孺老者,或可略减,但也不能低于八、九升。” 这是一个维持生存、而非饱腹的数字。
杨熙点头:“便以每月一斗二升为壮劳基准,一斗为妇孺基准,九升为老人幼儿基准,先算出保障全谷十六人一年所需之‘基本粮’总数。”
李茂立刻俯身演算。谷内现有壮劳力(赵铁柱、韩铁锤、周青、杨大山、林三)5人,妇(周氏、林周氏)2人,半大孩子(杨丫、水生)2人,需按妇孺基准;伤患(孙石头)1人、老者(杨老根)1人、幼童(陈小石)1人,按老人幼儿基准。
“壮劳5人,月耗6斗;妇孺4人,月耗4斗;老幼伤3人,月耗2斗7升。”李茂边写边念,“每月全谷基本口粮需……1石2斗7升。一年便是……15石2斗4升。”(注:1石=10斗=100升)
算到这里,众人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们今年丰收,粟米豆黍加起来也才不到13石。若全按此标准分配,竟连保障基本口粮都略有不足?
“不对,”杨熙立刻指出,“我们算的是纯粟米耗量。实际饮食中,我们还有豆、黍、肉、菜、干菇等物。这些皆可抵部分粮食消耗。”
周氏连忙补充:“是了,若将豆、黍折算进去,加上平日狩猎所得肉食和采集的菜蔬,实际消耗的粟米要少很多。去岁冬春艰难时,咱们人均月耗粟米也不过七八升。如今日子稍好,按一斗算,已是宽裕。”
李茂恍然大悟,重新计算:“若以每月人均一斗粟米为基本口粮基准,十六人月耗1石6斗,年耗19石2斗。咱们现有粟米8石3斗,豆子3石5斗(豆耐饥,1斗豆可抵近1.2斗粟),黍子1石2斗(与粟米相近),折算下来,总粮约合……13石5斗左右。”
数字依旧不足。屋内陷入沉默。
吴老倌缓缓开口:“这‘基本口粮’,非指让人吃得肚儿圆,而是吊命粮。真到山穷水尽时,掺和着野菜树皮,一人每月五六升粟米也能熬过去。我们如今定的,已是顾全情面的‘温饱线’。再者,”他看向众人,“这基本口粮,并非白给。除确实无法劳作之人,其余人领此份例,也需完成分内劳作。‘按劳分配’的部分,是在此基础上,根据出力多少另行追加的。”
此言一出,众人豁然开朗。赵铁柱拍板:“就这么办!基本口粮就定每人每月粟米一斗,但领粮者,需出工。不出工或偷奸耍滑者,扣减!多出力、干重活险活的,共议核定后,额外多分!”
原则细化,接下来便是最棘手的——如何评定“劳”的高低。
韩铁锤直接道:“这有啥难?巡山守夜最危险,也最累,当计最高!”
老陈头难得开口,声音沙哑:“垒墙建塔,看似不险,耗神费力,手艺活计,也不是谁都能干。”
林周氏小声补充:“后勤琐碎,一日不停,若无妇人操持,男人们回来连口热饭都无……”
杨大山则道:“田里劳作,看天吃饭,辛苦一季,颗粒无收也可能。”
眼看又要争执,杨熙抬手制止:“诸位叔伯婶娘所言皆在理。不同活计,难以直接比较。我有一法,或可尝试。”
众人看向他。
“我们可将各类劳作,大致分等。”杨熙解释道,“例如,甲等:需直面外敌风险,如巡狩、外围警戒;乙等:重体力或关键技术,如垒墙、建屋、主要工匠;丙等:日常重体力,如田间主要劳作、搬运;丁等:日常琐碎劳作,如后勤、采集、辅助工;戊等:轻省辅助,如孩童力所能及之活。”
他顿了顿,继续道:“每月底,共议会根据每人当月实际承担之劳作等次、出工情况,评定‘工分’。甲等计分最高,戊等最低。‘按劳分配’之额外粮饷,便按‘工分’多寡来发放。”
这个方法相对公平,将主观评判转化为相对客观的等级和计分。虽仍难免有争议,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供操作的框架。
“那具体每等计多少分?额外粮饷又发多少?”赵铁柱问到了关键。
这又是一个需要精细测算的问题。杨熙看向周氏和李茂:“这需根据当年收获,扣除基本口粮和必要储备(种子、应急粮)后,所剩之余粮,再来确定每工分可兑换之粮额。每年可能皆不同。”
会议持续到深夜,最终定下了大致章程:每年秋收后,共议会根据当年总收成,核算出可用于“按劳分配”的余粮总额,再根据预估的全谷总工分,确定每工分价值。每月评定工分,每季度或每半年根据工分结算发放一次额外粮饷。
当杨熙将这套复杂却相对清晰的分配方案向全谷人公布时,大多数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都明白了核心——多干活,多分粮;不干活,没粮吃;但无论如何,都有一份保命粮。这就足够了。
韩铁锤挠着头:“听着麻烦,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以后老子巡山更带劲了!”
林三也暗自松了口气,只要自己勤快,总能多得些。
周氏则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记录这即将变得复杂的工分和分配。
规矩的骨架,就在这反复的商讨、计算和权衡中,一点点搭建起来。它或许粗糙,却承载着在这片孤绝之地,建立秩序与公平的最初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