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幽谷在薄雾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灰味。谷口处,新垒的三合土矮墙又增高了半尺,灰褐色的墙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坚实。
赵铁柱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旧伤疤交织,他正与韩铁锤合力,将一块沉重的三合土坯抬上墙基。两人的号子声短促而有力,但若细听,能察觉那声音底下压抑着的疲惫。连日的半饥半饱,正在悄无声息地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
老陈头蹲在一旁,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仔细地修整着下一块待用的土坯边缘。他的动作缓慢却稳定,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崩掉多余的碎屑,让土坯的边缘变得平直。他的孙子陈小石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用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陈老爹,您这手艺,真是没话说。”赵铁柱停下动作,用破布擦了把汗,独眼看向老陈头手中那块变得规整不少的土坯,由衷赞道。这几日按老陈头指点的错缝垒法并预先修整土坯,墙体确实看起来更加齐整密实,虽然进度似乎慢了些,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墙垒得心里更有底了。
老陈头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沙哑地回了一句:“工夫不饶人,墙也不饶人。”便又低下头去,继续他精细的打磨。
韩铁锤灌了一口凉水,抹了把嘴,看着老陈头那慢工出细活的样子,忍不住嘀咕:“就是太费工夫了……”他性子急,总觉得有力气就该使在猛处。
赵铁柱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陈老爹这是在给咱们垒保命的家伙!基础不打牢,一场大雨就能让咱们前功尽弃!”
正说着,周氏和杨丫提着篮子从溪边回来,篮子里是清洗干净的石耳和少量苦涩的野菜。林周氏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几株刚采来的、开着小白花的草药。
“周家姐姐,这草驱虫效果好,揉碎了撒在鸡窝边,能省不少事。”林周氏将草药递给周氏,脸上带着一丝找到有用之物的欣慰。她来了几天,话不多,但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已经帮着周氏将那个简易禽舍收拾得焕然一新,垫了干草,修补了顶棚,那几只山鸡的精神头似乎都好了些。
周氏接过草药,脸上挤出一点疲惫的笑意:“辛苦你了,林妹子。”她的目光扫过谷内忙碌的众人,尤其是在孩子们有些菜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作为掌管粮食的人,她最清楚谷内面临的困境。
这时,吴老倌和杨熙从屋内走出,两人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显然,刚刚结束的共议会,情况不容乐观。
杨熙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清晰却带着沉重:“诸位叔伯,刚刚我们清点了一下。谷里的存粮,粟米和豆子加起来,最多还能支撑十二三天。盐,只剩不到四斤。”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本就压抑的气氛中,激起无声的涟漪。韩铁锤攥紧了拳头,林三脸色更白了几分,连一直沉默打磨石坯的老陈头,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一顿。
“他娘的!”韩铁锤低吼一声,“那就去打猎!老子就不信,这么大座山,喂不饱咱们十几张嘴!”
杨熙看向他,语气平和却坚定:“韩叔,打猎自然要打。周青叔每天都在为此奔波。但您也知道,猎获有多难。我们不能把活命的指望,全押在运气上。”
吴老倌接口道,声音带着老兵的沉稳与审慎:“打猎消耗体力,收获却不稳定。我们现在最紧要的,是两件事:第一,守住家,把墙垒好;第二,找到稳定换取盐铁的门路。光靠山里刨食,咱们撑不了太久,也发展不起来。”
赵铁柱独眼锐利,看向杨熙:“熙娃子,你的意思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熙身上。这个少年,在一次次危机中,已经用他的冷静和智慧,赢得了核心的决策地位。
杨熙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望向他的脸,缓缓开口:“我的意思是,双管齐下。狩猎不能停,由周青叔主导,韩叔你们在垒墙之余辅助设置陷阱。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打通与外界的交换渠道。黑水镇,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次去,不为别的,就为两样:盐,和铁料。用我们攒下的皮子和部分石耳去换。皮子硝制不易,石耳是我们口粮的补充,不能多换,所以这次的目标不能太高,能换回五斤盐,就是成功!如果能搭上一点铁料,哪怕是碎铁,都是意外之喜。”
这个目标现实而克制,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众人沉默着,都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
“谁去?”赵铁柱问出了关键。
“我和周青去。”韩铁锤立刻请缨,“周青机灵,我力气大,有个照应!”
杨熙与吴老倌、赵铁柱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好!就韩叔和周青叔去。但记住,这次是探路,不是拼命。一切以安全回来为第一要务!具体如何伪装,如何交易,如何撤退,我们细细商议。”
决意已下,气氛更加凝重。希望与风险,再次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幽谷的未来,系于这次充满未知的出行。
决议之后,幽谷如同上紧了发条,围绕着这次关键的出行高速运转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期待与决然的复杂情绪。
周氏和林周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交换物资。她们从阴凉处小心地取出已经硝制好、质地相对柔软、毛色也还算光亮的皮张。一共五张,三张是前些日子猎到的麂子皮,两张是品相较好的野兔皮。周氏用细麻绳将它们捆扎整齐,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她知道,这些皮子关系到未来一段时间,大家碗里是否能有点咸味。
“石耳……拿出八斤吧。”周氏犹豫了一下,对林周氏说。她看着那堆晾干的、灰黑色的石耳,这是他们目前最能稳定获取的食物,拿出八斤,意味着未来十几天,大家碗里的粥会更稀,野菜的比例会更高。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林周氏默默点头,用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八斤石耳,掂了掂分量,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一丝不舍。
另一边,吴老倌拉着周青和韩铁锤,进行最后的“临阵磨枪”。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些锅底灰,示意两人往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稍微抹一些,掩盖住那股子不同于流民的、过于健康的色泽,也让面容显得更沧桑落魄。
“记住你们的身世,”吴老倌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北面栾城人,遭了兵灾,家没了,一路逃荒过来,投奔黑水镇的远房表叔,结果表叔一家年前就搬走了,不知所踪。没办法,只好把路上弄到的这点山货卖了,换点盐米活命。”
他反复强调细节:“表叔叫马老五,是个木匠,住黑水镇西头榕树巷,巷口有口废井。这些打听得到,就算对不上,也说得通,乱世嘛,人搬走了正常。千万别编瞎话,言多必失!”
韩铁锤听得眉头紧锁,让他冲锋陷阵他在行,让他记这些弯弯绕绕,比扛石头还累。周青则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记下了。
“遇到盘查,装憨,少说话。价格差不多就出手,别恋战。看准了,盐铺和铁匠铺的位置,记在心里。多听听集市上的人闲聊,粮价、盐价、官府有没有新告示、有没有哪里又乱了……这些消息,有时候比换回的东西还金贵。”吴老倌不厌其烦地叮嘱。
赵铁柱则负责检查他们的装备。两把磨得锋利的短匕,用破布缠好,塞在柴捆深处。周青的猎弓和一小袋箭,韩铁锤的一根硬木棍,这都是明面上防身的东西,合情合理。
“申时正刻,五里坡歪脖子树,不见不散。”赵铁柱盯着两人的眼睛,语气沉重,“如果……如果过了时辰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我们会启动应急法子,你们自己也要有准备。”
韩铁锤重重拍了拍胸脯:“赵头,你放心!肯定把盐带回来!”
周青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磐石般的坚定。
杨熙走到两人面前,将一个小布包递给周青:“周青叔,这里面是几钱银子,是咱们最后的压箱底,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这是上次与王老栓交易时,咬牙攒下来的,一直没舍得用。
周青默默接过,贴身藏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山谷还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蓝色中。周青和韩铁锤已经收拾停当。韩铁锤挑着担子,一头是皮货和石耳,上面盖着干草和木柴,另一头是空的,准备用来装换回的东西。周青背着猎弓,腰间挂着箭囊和短匕。
谷口,所有人都起来送行。没有过多的言语,周氏将两个还温热的、掺了大量野菜和少量粟米的窝窝头塞进他们怀里。赵铁柱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杨熙看着他们,只说了四个字:“平安回来。”
老陈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看着。林三搓着手,眼神复杂。孩子们也安静地站着,杨丫小声对水生说:“周青叔叔和韩叔叔一定会带回盐的。”
周青和韩铁锤最后看了一眼谷内众人,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被晨露打湿的、通往未知风险的山道。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林木和雾气吞没,只留下谷口一片沉重的寂静和十几颗高高悬起的心。
等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