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是在当天傍晚醒来的。
他醒得很安静,没有呻吟,没有动弹,只是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先是茫然地对着屋顶看了许久,仿佛在辨认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扫视着周围。
当他看到守在旁边的杨大山和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周氏时,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草铺上、正由周氏喂药的杨熙身上,那双原本憨厚木讷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恐惧和……茫然。
杨熙也看到了他醒来,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李二牛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将头微微偏向内侧,不再与任何人对视。
接下来的两天,李二牛的身体在药物和周氏的精心照料下,以缓慢的速度恢复着。他能喝下一些流质的米汤,脸色也不再是骇人的死灰。但他变得异常沉默,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回应,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或者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仿佛沉沦在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杨熙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明了。他知道,二牛哥心里的伤,远比身体的伤更难愈合。那濒死的体验,那第一次亲手结束他人性命带来的冲击,像沉重的枷锁,困住了这个朴实汉子的灵魂。
有一次,夜深人静,杨熙因为肩痛醒来,听到旁边李二牛的铺位上传来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无助。杨熙没有出声安慰,他知道,有些坎,必须自己迈过去。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酸楚,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是他,将二牛哥带进了那样的境地。
与此同时,孙石头的情况果然如赵铁柱所言,出现了反复。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内里的炎症似乎并未完全消除,在杨熙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再次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偶尔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情况比之前更加凶险。
周氏和周青采集回来的草药,加上杨熙他们冒死带回来的七叶一枝花等主药,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周氏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两个重伤员之间,熬药、喂药、物理降温、清洗伤口……她的眼窝越来越深,脚步也开始虚浮,全靠一股韧劲在支撑。
杨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肩伤未愈,无法劳作,只能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努力进食,希望能尽快恢复。他让杨丫找来李茂,详细询问了石灰的使用方法和三合土的配制比例,默默记在心里,只等身体稍有好转,便要立刻投入到防御工事的建设中。
幽谷,在伤员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沉默中,艰难地维系着。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那带回来的石灰堆在角落,象征着未来的壁垒,也映照着当下无比艰辛的现实。生存的考验,从未停止,它以更细致、更磨人的方式,渗透进每个人的血肉与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