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的黎明,并未带来希望,反而将绝望映照得更加清晰。山林间晨雾弥漫,露水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黏稠的沼泽里跋涉。杨熙和李二牛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念在支撑。
李二牛走在前面,他的呼吸不再是粗重,而是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带着哨音的抽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接不上来。他的眼神已经彻底涣散,只是机械地、本能地迈动着双腿。肩头的石灰包仿佛已经和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无边无际的钝痛。他的嘴唇干裂发紫,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
“二……牛……哥……”杨熙在他身后,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的情况同样糟糕,视线开始模糊,看东西带着重影,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其他声音都变得遥远。他感觉不到肩膀的存在了,只有一种全身骨架都要被压散架的濒死感。胃部的痉挛早已停止,因为里面空得连痉挛的力气都没有了。
“噗通!”
走在前面的李二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面朝下重重地栽倒在地,背上的石灰包发出一声闷响,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下面。他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能发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只有背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二牛哥!”杨熙心头巨震,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踉跄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将他从石灰包下拉出来。那石灰包沉重异常,杨熙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才勉强将李二牛拖出一半。
李二牛双眼紧闭,牙关紧咬,额头磕破了,鲜血混着泥土糊了半张脸,气息微弱得吓人。
“水……水……”杨熙颤抖着手去摸腰间的水囊,水囊早已干瘪。他疯了似的摇晃着水囊,最终只倒出几滴浑浊的液体,滴在李二牛干裂的嘴唇上,瞬间就被吸收殆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杨熙淹没。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李二牛,看着那两包仿佛嘲笑他们不自量力的石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回不去了吗?他和二牛哥,就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吗?谷里……娘、丫丫、赵叔他们……还在等着……
不!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狠劲从杨熙心底窜起。他猛地俯下身,用牙齿撕扯着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里衣袖子,撕下几条布条,小心翼翼地蘸着草叶上积存的、冰冷的露水,然后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李二牛额头和嘴唇上的血迹与污垢,将那几滴珍贵的露水润进他干渴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李二牛身边,将猎弓紧紧抱在怀里,短刃插在触手可及的地上。他不敢卸下自己肩头的石灰包,怕一旦卸下,就再也没有勇气和力气重新背起。他就那么坐着,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雾气弥漫的山林,像一头受伤后守护同伴和猎物的幼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也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或者死亡。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饥饿、干渴、疲惫、疼痛如同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身体和意志。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模糊,脑海中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娘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丫丫编平安结时认真的小脸,赵叔独眼中信任的目光,吴老倌离开时深沉的嘱托,还有……那三个溃匪临死前扭曲的面孔……
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他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刺激着即将涣散的神经。
幽谷内,第八日的清晨在压抑中到来。周氏几乎一夜未合眼,此刻依旧固执地守在谷口,她的身影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吹倒。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北方,仿佛要将那重重山峦看穿。
赵铁柱已经收拾停当,那柄卷刃的钢刀插在腰间,韩三平将仅剩的七支弩箭仔细检查了一遍,递给他三支。周青默默站在一旁,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我们走之后,谷里就交给你们了。”赵铁柱对李茂和杨大山沉声道,独眼扫过残破的矮墙和疲惫的众人,“紧闭谷口,除非我们回来,或者……熙娃子他们自己回来,否则谁叫也别开。”
李茂重重地点了点头,杨大山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赵铁柱用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一直踮脚张望的周氏,身体猛地一晃,手指颤抖地指向北方山林与天空交界处一个极其模糊的、缓慢移动的小黑点,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盼而尖锐变形:“那……那是什么?!是鸟吗?还是……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那黑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移动得极其缓慢,不像是飞鸟,更像是什么在艰难地爬行。
周青眼神最好,他眯起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凝神看了片刻,一向平淡无波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置信:“是……是人!两个!好像……还背着东西!”
“是熙哥儿!是二牛!”杨丫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快!周青,跟我去接应!韩三平,戒备!李茂,准备开门!”赵铁柱反应极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率先冲出了尚未完全修复的谷口,周青如同一道青烟紧随其后。
周氏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被旁边的杨丫死死扶住。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但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带来的崩溃与喜悦。
赵铁柱和周青的速度极快,当他们穿过一片灌木,看清前方景象时,即便是经历过无数生死场面的两人,也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只见前方不足百步的一片相对开阔的斜坡上,杨熙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他整个人佝偻得几乎对折,背上那个巨大的、肮脏的石灰包像是一座要将他压垮的山峰。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右手则死死抓着一条藤蔓,藤蔓的另一头,拖着一个用树枝和藤条简陋捆扎成的拖架,李二牛毫无声息地躺在拖架上,而另一个石灰包,就压在他的腿边。
杨熙的脸上、身上满是干涸的泥污、汗渍和不知是谁的血迹,衣服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刮伤和磨烂的水泡。他眼神空洞,瞳孔似乎都无法聚焦,只是凭借着一股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朝着谷口的方向,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挪动。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在他身后,被拖行的李二牛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同死人。
“熙娃子!”赵铁柱喉咙发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和周青一起,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易碎珍宝般,合力将那沉重的石灰包从杨熙背上卸下。
重量消失的瞬间,杨熙身体一晃,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被赵铁柱一把抱住。他抬头,涣散的目光似乎辨认了一下眼前的人,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气音:“石灰……带……带回来了……二牛哥……”话音未落,头一歪,彻底晕厥过去,那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断了。
赵铁柱抱着怀中轻飘飘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少年,看着他肩头那惨不忍睹、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脸,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抬头,对周青嘶吼道:“快!把人背回去!石灰也扛上!快!”
当昏迷的杨熙和奄奄一息的李二牛被赵铁柱和周青背回谷口时,等候在那里的人们瞬间围了上来。周氏看到儿子那副惨状,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几乎晕厥。杨丫的哭声,韩三平的低吼,李茂急促的指挥声……谷口瞬间乱成一团。
希望,是以如此惨烈和沉重的代价归来的。那用生命背回来的石灰,静静地躺在谷口,灰白的颜色,在初升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