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哥!”杨熙强压下心中的不适,低喝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们还活着!”他指了指地上那三个依旧在痛苦翻滚、但哀嚎声已渐渐微弱的溃匪。石灰的伤害是持续性的,若不处理,他们迟早会死,而且过程极其痛苦。
李二牛猛地回过神,看着那三个凄惨的溃匪,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决绝取代。他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如果刚才不是熙哥儿急中生智,现在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可能就是他们俩。
杨熙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名最先被石灰所伤、此刻蜷缩成一团、声音已经嘶哑的溃匪身边。那溃匪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伸出满是血泡和石灰残渣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杨熙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再无犹豫。他举起短刃,对准那溃匪的咽喉,用力刺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酷。那溃匪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不动了。
他如法炮制,结果了另外两名奄奄一息的溃匪。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李二牛在一旁看着,脸色更加苍白,但他没有阻止,只是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长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处理完现场,两人都沉默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和石灰混合的怪味,以及眼前四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无不在提醒他们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何等残酷。
“收拾石灰,尽快离开这里。”杨熙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沉默。血腥味可能会引来野兽,也可能还有别的溃匪。
他们不敢再耽搁,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开始收集石灰。窑洞内外的生石灰块被他们用空皮囊和绳索尽力打包。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石灰块碰撞的闷响。
最终,他们打起了四个沉重的包裹,粗略估计,约有四五百斤。这远远超出了他们两人能轻松背负的极限。
“能背多少背多少,”杨熙咬牙道,“剩下的……藏起来,以后有机会再来取。”他们挑选了两包相对完整的石灰块,约两百斤,用绳索牢牢捆好。
当沉重的石灰包压在肩上时,那分量几乎让杨熙和李二牛一个趔趄。本就消耗殆尽的体力,加上这超额的负重,使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来时路上的疲惫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不敢原路返回,选择了一条更绕远、但可能更安全的路线。背负着生存的希望,也背负着刚刚沾染的血腥与沉重,两人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更加艰难凶险的归途。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那身影,佝偻而坚定,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用血与汗书写的艰辛。
离开石灰窑不到二里地,杨熙和李二牛的步伐就已变得踉跄。那两百斤石灰,分装在两个粗糙的皮囊里,用坚韧的藤绳捆扎得结实实,压在肩上,仿佛不是石灰,而是两座沉甸甸的小山。藤绳深深勒进肩胛骨的缝隙,每一次迈步,粗糙的皮囊边缘就与昨日磨破、刚刚结痂的伤口反复摩擦,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也浸湿了肩头的麻布衣服,与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黏腻而灼痛。
李二牛走在前面,他力气更大些,但背负的重量也相应多了些。他的腰被压得几乎弯成了弓形,脖颈上青筋暴起,每走十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用长矛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都有些涣散。
杨熙跟在后面,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一样,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肩头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无力感。他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腥甜,强迫自己跟上李二牛的步伐。不能停,停下来,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脑海里不断回闪着那三个溃匪凄厉的惨嚎和最后毙命时的场景,这些画面与身体的极度疲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折磨。
“二……二牛哥……歇……歇一刻……”杨熙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
李二牛没有回头,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随即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连同背上的石灰包一起,沉重地瘫坐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连解开绳索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瘫坐着,仰着头,望着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空洞。
杨熙也几乎是砸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卸下肩头的重负,当石灰包离开肩膀的瞬间,那骤然轻松的感觉让他几乎呻吟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剧烈的、如同无数针扎般的刺痛和麻木感在肩颈处蔓延。他低头看去,肩头的麻布已经磨烂,露出底下红肿溃烂、血肉模糊的皮肤,惨不忍睹。
水囊里的水所剩无几,干粮更是早已告罄。两人轮流抿了一小口水,滋润一下如同着火般的喉咙,便再也舍不得多喝。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最后的气力。
“熙哥儿……”李二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迷茫,“我们……我们杀了人……四个……”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依旧望着天空,仿佛在问天,又像是在问自己。
杨熙沉默了片刻,抓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泥土,按在自己火辣辣的肩膀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让他稍微好受了些。他看向李二牛,看到他脸上那尚未散去的惊惧和茫然,心中也是一阵刺痛。
“二牛哥,”杨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不杀他们,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们。他们不死,死的可能就不止我们两个,还有谷里的赵叔、我娘、丫丫……还有昏迷的石头叔。”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离开时赵铁柱的话,“我们得回去,谷里等着石灰救命。”
李二牛缓缓转过头,看向杨熙。他看到少年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虽然也有疲惫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扛起一切的韧性。他想起了幽谷里那些期盼的眼神,想起了张狗儿娘哭红的眼眶,想起了那口快见底的粮缸。是啊,他们没有退路。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心中的恐惧和迷茫都吐出去,然后挣扎着,用长矛支撑着,一点点站了起来。“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力量。
两人再次将沉重的石灰包扛上肩头,那瞬间的重量几乎将他们再次压垮。但这一次,他们的脚步虽然依旧蹒跚,却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目标明确的沉重。每一步,都在透支生命,每一步,也都向着家园靠近一点。
幽谷内,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杨熙和李二牛原定最多四五日便能返回,如今已是第七日黄昏,依旧杳无音信。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浓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周氏几乎停止了手中的所有活计,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谷口那处修补了一半的矮墙边,踮着脚,伸长脖子,向着北方山林的方向张望。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期盼和焦虑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将那处本就破旧的衣服揉得更加褶皱不堪。每一次风吹草动,林鸟惊飞,都会让她心跳骤停,待看清并非人影,那瞬间亮起的眸光又会迅速黯淡下去,化作更深的忧虑。
“娘,喝口水吧。”杨丫端着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周氏身边,小脸上也写满了不安。她不敢多问,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陪伴。
周氏接过碗,机械地抿了一口,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北方。“丫丫,你说……你哥他们……会不会……”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就会变成可怕的现实。
杨丫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不会的!哥和二牛哥肯定没事!他们……他们可能就是路不好走,耽搁了……”
在一旁默默夯土的赵铁柱,听着母女俩的对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肋下的伤口因为连日劳作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独眼望着北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他同意杨熙去的,如果……他不敢深想。韩三平臂伤未愈,却也在帮忙搬运小块的石头,脸色同样阴沉。
李茂拖着他的伤腿,正在指导仅剩的、腿部受伤未愈的李二牛(与外出李二牛同名)如何更省力地使用杠杆原理移动石块,但他的目光也时不时飘向谷外,手中的炭笔在木板上无意识地画着杂乱的线条。
一直负责警戒的周青,在第三天不见杨熙他们回来时,就已经主动向北面方向探查了二十里,但并未发现任何明显的踪迹或打斗痕迹,这反而更让人担心——如果是遭遇不测,至少该有点痕迹;如果是迷路或被困……在这茫茫大山里,同样凶多吉少。
“不能再等了。”赵铁柱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明天一早,如果还不见人,我和周青出去找。”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谷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韩三平和李茂都有伤,杨大山行动不便,只有他和状态最好的周青可以去冒险。
周氏猛地转过头,看向赵铁柱,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回儿子的办法了。
夜色,在焦灼的等待中再次降临。幽谷内,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周氏坐在门口,望着跳跃的篝火,仿佛能从火焰中看到儿子的身影。杨丫依偎在母亲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赵铁柱靠着矮墙,一遍遍擦拭着那柄卷了刃的钢刀。韩三平检查着弩箭,李茂则对着火光,再次审视那张简陋的地图,试图找出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路径。
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正一点点变得渺茫。那赖以建造坚实壁垒的石灰,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噩梦,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生存的艰辛,从未如此具体而残酷地展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