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最后几天,天空终于肯吝啬地施舍下几缕淡薄的阳光,无力地斜照在幽谷的雪原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反而将积雪表面映照得更加刺眼。风势渐歇,但寒气仿佛沉淀了下来,凝滞在空气中,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刀割般的凛冽。积雪在持续低温下,表层冻结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外壳,行走其上,需要格外小心,以免滑倒。
幽谷内部,一种混合着疲惫、坚持与隐隐期盼的氛围在悄然弥漫。年关将近,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节律,即便在这与世隔绝的绝境,也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无形牵引。
周氏开始着手进行一场彻底的岁末清点。这是她作为一家主妇的职责,也是对过去数月奋斗成果的审视,更是规划未来的基础。她首先清点的是粮食。粮仓里,金黄的黍米和深褐的豆子依旧堆满了大半空间,她仔细估算,即便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支撑到来年夏收也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不少富余。这让她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接着是肉食。熏架上和储存的藤筐里,熏猪肉干依旧存量惊人,粗略估计仍有一百斤上下;炼制的猪油也还剩十五六斤,装在陶罐里,凝固成乳白色的脂膏。盐罐里的青盐,在精打细算的使用下,消耗缓慢,依旧剩下四斤有余。这些核心生存物资的充足,是他们在严寒中最大的底气。
然而,隐忧也同样存在。最突出的就是燃料。那堆曾经颇为壮观的煤堆,如今已缩减到仅剩最初的三分之一左右。杨熙每日带回的数量,已经严格控制在最低需求线边缘。周氏看着那日渐“消瘦”的煤堆,眉头无法舒展。她知道,如果严寒持续,剩下的煤炭恐怕难以支撑到冰雪消融。木柴的储备虽然还有,但燃烧效率和持续时间远不如煤炭,只能作为补充。她开始更加苛刻地要求家人节约用火,洗刷用的热水被减到最少,夜晚入睡的时间也适当提前,以减少需要维持高温的时间。
杨熙的巡查重点,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除了例行的防御工事检查,他开始有意识地搜寻一切可能作为燃料补充的东西。他将那些被积雪压断、早已枯死的灌木枝条仔细收集起来,甚至尝试着挖掘一些露出雪面的、干燥的草根。但这些零碎之物,对于巨大的燃料缺口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他也更加留意北面山脊的了望,那些异常的烟柱似乎出现的频率更高了,这让他对外界局势的判断更加悲观,也使得守护好现有储备的念头更加坚决。
杨大山则在为“年”做着微不足道,却充满象征意义的准备。他用收集来的柔软树皮,勉强编织了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灯笼框架,希望能在大年夜里,在里面放上一小块珍贵的猪油和灯芯,让这点微光,照亮幽谷的除夕。他还用磨制棋子剩下的石料,仔细打磨了两颗相对圆润的白色石子,准备送给杨丫作为新年礼物。他的行动沉默而笨拙,却充满了对传统节日的敬重和对家人的深情。
杨丫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她变得更加乖巧,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室内杂务,比如保持屋内清洁,帮助母亲整理物品。她对自己照料的母鸡也更加上心,每日都会趴在鸡舍边,用稚嫩的声音跟它说会儿话,仿佛在向这位稳定的“贡献者”表达感谢。那八枚鸡蛋,被她视为珍宝,每天都会去看上一眼,计算着距离“十枚”这个圆满数字还差多少。
杨老根的精神头在年关将近时,似乎也好了不少。他偶尔会靠在铺上,眯着眼,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几句模糊不清的、不知传自何年的古老歌谣,那调子苍凉而悠远,带着一种对岁月和自然的敬畏。他有时也会叫过杨熙,询问一些外部巡查的细节,尤其是关于天气变化的征兆,凭借他数十年的经验,给出一些关于何时可能转暖的、模糊的预测。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俗语在这一年得到了最残酷的印证。然而,即便在这极寒的尾声,希望也并未完全冻结。周氏在清点物资时,特意将杨熙酿制的那罐“冬酢”也纳入了清单,虽然它并非生存必需品,但其成功酿造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超越生存的、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创造能力。这罐酒,如同一个沉默的承诺,预示着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未来便拥有更多的可能。
年关的脚步,在寂静和寒冷中,一步步临近。幽谷里,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没有丰盛的宴席,有的只是对资源的清醒认知,对潜在威胁的持续警惕,以及一家人围坐在灶台边,依靠彼此体温和微弱灶火相互取暖的、最原始的团圆。艰苦,是此刻最真实的写照;而那在清点中确认的丰足储备,家人间无声的关怀与准备,以及对春日隐约的期盼,便是这苦难岁月中,缓慢积累、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