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发现野猪足迹后,幽谷的夜晚便多了一份凝重的戒备。尽管白日里加固了工事,设置了新的冰墙和落石陷阱,但杨熙深知,一头在冬季饥肠辘辘的大型野猪,其破坏力和执拗远超常人想象。他几乎夜不能寐,耳朵时刻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异响,那呼啸的风声、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都让他的神经紧绷。
这一夜,月黑风高。浓厚的云层彻底遮蔽了星月,山谷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比往日更加凄厉,如同鬼哭狼嚎。约莫子时前后,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声的“窸窣”响动,混杂在风声中,传入了杨熙敏锐的耳朵。那声音来自谷口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拱动、试探。
他瞬间清醒,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铺,抓起了枕边的柴刀和硬木弓。他没有立刻惊动家人,而是轻轻挪到窗边,将眼睛贴在草帘的缝隙处,极力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但那“窸窣”声并未停止,反而渐渐清晰,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带着不耐烦意味的“哼哧”声。是野猪!它果然来了!而且听声音,它正在试图越过或破坏谷口的第一道障碍——那道混合冰墙。
杨熙的心跳骤然加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退回屋内,轻轻推醒了熟睡中的杨大山,对他做了个噤声和警戒的手势。杨大山立刻会意,摸索着抓起了他的硬木短棍,守在了门后。两人的动作都极其轻微,并未惊醒里间熟睡的周氏、杨丫和杨老根。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猛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冰块碎裂坍塌的哗啦声!那头野猪显然失去了耐心,开始用蛮力冲撞冰墙!
几乎在响声传来的瞬间,杨熙之前设置的一道连接着高处落冰装置的绊索被触发了!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随后是重物破空坠落的呼啸,以及重重砸在雪地里的“轰隆”声!
“嗷——!”
一声凄厉而愤怒的野猪嚎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这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暴戾。落下的冰块显然击中了它,但并未致命,反而彻底激怒了这头猛兽。
杨熙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寒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他并没有冲出去,而是就着门缝,搭箭上弦,瞄准了谷口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外面太黑了,他根本无法看清目标。
“点火把!”杨熙低喝一声。
屋内的杨大山早已准备好,迅速用火镰引燃了浸了松脂的备用火把,递了过去。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门前的黑暗,也映照出了远处谷口令人胆寒的一幕:一头体型巨大、鬃毛粗黑如钢针的野猪,正暴躁地在雪地里甩着头,它的肩胛处似乎被冰块砸中,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但这丝毫未减其凶悍。它的小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赤红的光芒,死死盯住了光源——新居的方向。
显然,它将这亮光和屋里的人气,视作了攻击目标和食物的来源。
“不好!它要冲过来!”杨大山声音发紧。
话音未落,那野猪发出一声狂躁的咆哮,刨动前蹄,低着头,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朝着新居猛冲过来!沉重的身躯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关门!”杨熙厉声道,同时将手中的火把奋力向野猪冲来的方向投掷过去!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野猪前方的雪地上,跳动燃烧的火焰似乎让它冲锋的势头微微一滞。借着这短暂的时机,杨大山奋力将厚重的木门“砰”地关上,落闩,顶杠!
几乎是同时,“轰!”一声巨响,整个木门剧烈震动,门框上的泥土簌簌落下!是野猪狠狠地撞在了门上!幸亏这门是杨熙用硬木所制,又被杨大山多次加固,否则这一下恐怕就要碎裂。
“嗷!”门外的野猪发出一声吃痛的嚎叫,显然撞得不轻。但它并未放弃,开始用坚硬的长嘴和獠牙疯狂地啃咬、撞击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和持续的“砰砰”巨响。
屋内的周氏和杨丫早已被惊醒,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在一起。杨老根也挣扎着坐起,脸色凝重。
“不能让它把门撞开!”杨熙眼神冰冷,他知道木门撑不了太久。他迅速扫视屋内,目光落在了灶台上那口烧着开水的大陶罐上。
“爹,帮我!”他喊道。
杨大山立刻明白过来,两人合力,用厚布垫手,抬起了那只滚烫的陶罐。杨熙猛地拉开上方的一个观察窗挡板(平时用于通风),对着门外正在疯狂撞门的野猪,将一整罐滚烫的开水,兜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嗷呜——!!”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痛苦的惨嚎瞬间响起,充满了被灼伤的极致痛苦。门外传来野猪疯狂打滚、践踏雪地的混乱声响,那持续不断的撞门声终于停止了。
杨熙迅速关上挡板,侧耳倾听。门外只剩下野猪痛苦而愤怒的喘息声、嚎叫声,以及它似乎因为剧痛而在雪地里翻滚、逐渐远去的动静。
一家人屏息凝神,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减弱、消失,最终,山谷重新被风声主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灶火燃烧的噼啪声。过了许久,杨大山才哑着嗓子问:“走了?”
杨熙缓缓点头,靠在门后,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家人,沉声道:“暂时退了。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和惊吓,它未必会罢休,天亮后必须去查看。”
这个夜晚,无人再能入睡。冰雪孤岛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生存的残酷,以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展现在他们面前。
后半夜在极度的紧张和戒备中缓慢流逝。一家人围坐在灶边,无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外的风声,以及彼此沉重的心跳。杨熙和杨大山轮流守在门后和窗边,握着武器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周氏将杨丫紧紧搂在怀里,小姑娘显然被吓坏了,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杨老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干瘦的手掌握成了拳头。
那一罐滚烫的开水,成了击退野猪的关键,但也彻底激怒并重创了这头猛兽。谁也无法预料,伤痛会不会让它变得更加疯狂,会不会去而复返。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云层和窗棂的草帘时,杨熙决定出去查看。他让杨大山守在门口策应,自己则紧握柴刀,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闩。
门外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门前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泥泞不堪,混合着大量的猪毛、凝结的血块以及挣扎翻滚的痕迹。木门的下半部分,留下了清晰的獠牙啃咬的深痕和数次猛烈撞击导致的凹陷,门轴也有些松动,足见昨夜撞击的力量之大。一股浓烈的、属于野猪的腥臊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杨熙的目光顺着雪地上那片狼藉的痕迹和断断续续的血迹,向谷口方向望去。血迹斑斑点点,一路延伸,显示那野猪受伤不轻,离开时的步伐似乎也踉跄不稳。
“我跟着血迹去看看。”杨熙对门内的杨大山说道。他必须确认这头野猪的状况,是已经远离,还是重伤濒死躲在附近,后者可能同样危险。
杨大山点头,将硬木短棍递出来:“小心点!”
杨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沿着血迹,小心翼翼地向前追踪。血迹穿过谷口那片被破坏的冰墙废墟,向着北面山林的方向而去。他走得很慢,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不仅追踪血迹,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防备着任何可能的伏击。
追踪了约莫一里多地,已经进入了幽谷外围更茂密的林地。这里的积雪相对较薄,血迹也变得更加稀疏断续。就在一处背风的、布满乱石和枯灌木丛的山坳里,杨熙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那头野猪。
它侧卧在雪地里,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山坳。原本凶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濒死的喘息。它的头部和肩颈部位皮毛大片脱落,露出被烫得红肿溃烂的皮肤,有些地方甚至起了巨大的水泡,破裂后流着黄水。它的眼睛半闭着,口鼻处有血沫溢出,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而痛苦。在它的身下,积雪被染红了一大片,除了烫伤,显然昨夜落冰的那一击也造成了不轻的内伤。
看到杨熙靠近,野猪试图挣扎着抬起头,发出微弱而充满威胁的“哼哧”声,但它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熙站在安全距离外,静静地看着这头垂死的猛兽。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物竞天择、生存不易的沉重感。这头野猪也是为了在严冬里寻觅一口吃食,才闯入了他们的领地,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他并没有立刻靠近。受伤濒死的野兽最为危险。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野猪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停止,庞大的身躯僵硬下来,不再有任何动静。
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野猪已经死透,杨熙才谨慎地靠近。这头野猪体型巨大,估计至少有二百五十斤以上,鬃毛粗硬,獠牙狰狞,即使在死后,依然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野性力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收获”,杨熙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一笔巨大的肉食和油脂来源,足以让他们这个冬天过得更加宽裕,皮子鞣制后也能制作更坚固的衣物和工具。但获取它的过程,却充满了惊险与血腥,再次提醒他这片山谷的安宁是何等脆弱。
他没有试图独自搬运这庞然大物,而是迅速返回幽谷,叫上了杨大山,并带上了绳索和木杠。父子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头沉重的野猪拖回了幽谷,放置在远离新居的一处空地上。
周氏和杨丫看到这头巨大的死猪,先是惊恐,随即在杨熙的解释下,转化为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复杂的喜悦。有了这头野猪,这个冬天,他们在肉食方面将再无后顾之忧。
但杨熙看着野猪尸体和受损的木门,心情却无法轻松。他沉声对家人说:“野猪是解决了,但也说明了咱们这地方,并非绝对安全。往后,警戒一刻也不能放松。而且,这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别的东西。”
击退一次危机,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孤岛上,生存的挑战,永远以新的形式出现。艰苦,是永恒的底色;而每一次化险为夷、并将危机转化为资源的过程,便是那“缓慢变好”中最坚实、也最带着血腥气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