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已失却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醇厚,如同陈年的米酒,缓缓流淌过幽谷的每一寸土地。金风送爽,带来了远方山林成熟野果的甜香,也吹拂着那片已然颗粒归仓的田地,只留下整齐的秸秆茬子,像一行行沉默的诗句,诉说着刚刚过去的艰辛与丰收。
新居前的空地上,晾晒着最后一批豆秸,在阳光下散发出干燥好闻的草木气息。那座低矮敦实的粮仓,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巨人,静静守护着仓内那堆成小山的、金灿灿的黍米和深褐色的豆粒。这是汗水与希望的结晶,是支撑这个家度过漫长寒冬的底气。
傍晚时分,周氏在崭新的灶台上忙碌着。陶罐里咕嘟咕嘟地炖着新收的豆子与昨日采来的鲜嫩野菜,她小心地从悬挂在房梁的一小条咸肉上,切下薄薄的几片,投入翻滚的汤中。那咸肉是上次打猎得来,一直省着吃,如今已所剩无几。肉片在热汤中迅速卷曲,释放出诱人的咸香油脂,瞬间提升了这一锅朴素羹汤的档次。她又拿起那个装着粗盐的陶罐,掂量了一下,罐底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里面的盐大约还剩下一斤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捏了一小撮,均匀地撒入汤中。盐罐旁,是那个更小的、装着更珍贵些的、给杨老根调养身体用的细盐罐,她更是碰都没碰。
一家人围坐在杨大山新打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矮桌旁,捧着温热的陶碗。碗里是浓稠的、混合了豆香、野菜清甜和一丝咸肉荤油的羹汤,就着新舂出来、蒸得喷香的黍米饭。这无疑是来到幽谷后,最像样、最让人安心的一顿饭。
杨丫吃得鼻尖冒汗,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满足。杨大山慢慢咀嚼着,感受着久违的饱腹感带来的踏实,连带着腿伤似乎都轻快了几分。杨老根喝了几口热汤,苍老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红润,他眯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然而,周氏却有些食不知味。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并排摆放的几个陶罐——盐罐、装咸肉的篮子、还有盛放铁针麻线等零碎物什的小筐。丰收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缓缓退去,露出了底下坚硬的、名为“现实”的礁石。
她放下木勺,声音在安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清晰:“熙儿,粮是满仓了,心里是踏实了不少。”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氛围,却又忍不住心中的忧虑,“可我这心里,总还是悬着一块石头。你看这盐,还有这咸肉,吃一点少一点。外面……外面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半点不知。王老栓那条线,上次来就说得凶险,这往后……还能不能指望得上?”
她的话像一阵微凉的山风,吹散了饭桌上温暖的氤氲。杨大山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杨老根也轻轻放下了碗,浑浊的目光投向儿子。连杨丫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眨巴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杨熙缓缓咽下口中的饭食,他早已不是那个刚刚穿越而来、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惶恐的青年了。数月来的磨砺,生死边缘的挣扎,让他眉宇间多了份沉稳,眼神也更加深邃。他理解母亲的担忧,这并非杞人忧天,而是一个持家者最本能的危机意识。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家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娘说的,正是我心里一直在琢磨的。”他伸手指了指粮仓的方向,“粮仓满了,是我们的根基,但咱们不能只看着根基。家,不止需要粮食。盐、铁、药、布……这些哪一样断了,日子都过不踏实,过不长久。”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外面溃兵流寇,形势只怕比王老栓说的还要坏。‘德昌号’是商人,趋利避害,这乱世里自身难保是常情。王老栓这条线,现在是咱们通向外面的唯一窗户,可这窗户,说堵死就可能堵死了。”
他的分析冷静而清晰,像一把解剖刀,将看似安稳的表象层层剥开,露出内里潜藏的危机。“我们现在有了粮食,有了底气,就不能坐等这窗户被封死。必须趁着现在还能联系上,手里还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山酢),尽量多换些必需的物资回来。尤其是盐,能多囤一分,未来的保障就多一分。还有铁料,工具要修补,要打造;结实的麻线,衣物要缝补;还有爹常备的伤风咳嗽药……都得未雨绸缪。”
他的话语在暮色渐合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战略性的远见。冒险是肯定的,但与未来可能陷入无盐可用、无药可医的绝境相比,眼下可控的冒险,是不得不做的选择。这是一种在生存压力下,被迫生长出的智慧与魄力。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天际染成瑰丽的紫色,映得新居的土坯墙也温暖起来。但屋内,一种新的、不同于饥饿、却同样沉重的紧迫感,悄然弥漫开来。吃饱了饭,只是第一步,如何在这动荡的世道里,长久地、安稳地活下去,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更复杂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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