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踏入夏末秋初,正是一年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幽谷之中,那两亩倾注了全家心血的田地,已然换上了金灿灿的秋装。黍米穗头饱满沉重,压得秸秆微微弯下了腰,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金黄光泽,如同无数细小的金珠串成的帘幕。豆荚则大多转为深褐,变得干硬,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沙沙声响,仿佛在催促着农人。
丰收在即,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谷物和阳光的醇厚香气,那是汗水浇灌出的、最令人安心的味道。全家人的心情也如同这饱满的穗头,充满了沉甸甸的喜悦与期待。
杨熙站在田埂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金色的海洋。他的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历经艰辛后、看到成果的深沉慰藉。从赤手空拳的逃亡,到挣扎求存的开荒,再到如今这实实在在的丰收在望,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他深吸一口气,那谷物的芬芳沁入心脾,驱散了连日来因防御和建设带来的疲惫。
“是时候了。”他转过身,对早已等候在身边的家人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开镰。”
工具早已准备就绪。杨大山将家中的两把镰刀磨得寒光闪闪,锋刃吹毛可断。杨熙又赶制了两把简陋的、用坚硬木片或磨利石片绑在木棍上的替代工具,以备不时之需。周氏和杨丫则忙着准备收割期间的饭食和水,以及捆绑庄稼用的柔韧草绳。
杨老根也被这丰收的气氛感染,精神似乎都健旺了不少。他拄着棍子,在田边慢慢踱步,用他那双看惯了年景的老眼仔细端详着穗头,最终笃定地点点头:“成了,九成九的收成跑不了!赶紧收,看这天色,过几日怕是有雨,不能让到手的粮食糟蹋了。”
他的话语给全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当晚,幽谷早早熄了灯火,为明天的硬仗养精蓄锐。
天光未亮,全家便已起身。简单的早饭过后,人人手持工具,来到了田边。晨露未曦,金色的穗头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更添几分丰饶之感。
杨熙作为主力,率先下田。他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黍米秸秆,右手镰刀贴着地皮,用力向后一拉——“唰”的一声轻响,一把沉甸甸的黍米便被齐根割下。他将割下的黍米整齐地放在身后,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
杨大山紧随其后。他的腿脚使得他无法长时间弯腰,他便采用半蹲的姿势,速度虽慢,却极其稳健,每一把都割得干净利落。周氏和杨丫则负责将割下的庄稼收集起来,用草绳捆扎成大小适中、方便搬运的禾捆。
这看似简单的重复劳作,实则是对腰力和臂力的极大考验。不过半个时辰,杨熙便感到腰背开始酸胀,手臂也因为持续挥动而变得沉重。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衣衫,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但他不能停,时机不等人,必须抢在天气变化前将粮食收回仓中。
杨丫起初还觉得新奇,干劲十足,但没过多久,小脸上就露出了疲态,搬运禾捆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周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只是默默地将女儿那份更重的活计揽到自己身上,催促她到田边歇息片刻。
田地里,只有镰刀割断秸秆的“唰唰”声,和家人粗重的喘息声。阳光渐渐炽烈,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劳作者的脊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将力气用在了这无声的争夺之上。金色的禾捆在他们身后越堆越多,如同一个个小小的堡垒,见证着他们的辛劳。
中午,只是短暂地休息,吃了点周氏送来的干粮和清水,便再次投入战斗。杨熙的虎口被磨得发红,腰仿佛快要断掉,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也不能显露出丝毫的软弱。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昏暗,一整亩的黍米才终于全部割完,捆扎妥当,整齐地码放在田埂旁。看着这一天的劳动成果,尽管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剩下的一亩豆子和黍米,明天再加把劲!”杨熙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
开镰之艰,是丰收喜悦背后最原始的体力付出。
艰苦,是重复弯腰挥镰带来的筋骨酸痛,是烈日下的汗水与坚持。
变好,则在那一捆捆金黄的禾垛里,在那被征服的田地中,变得具体而辉煌。他们正在亲手将希望,从田野搬回家中。
第二日的劳作依旧在晨曦中开始。收割豆类比黍米稍省力气,但豆荚尖锐,容易划伤手臂。周氏和杨丫都小心地穿着长袖衣物,尽管闷热,却也顾不得了。
全家人依旧保持着昨日的节奏和分工。杨熙和杨大山在前方收割,周氏和杨丫在后方捆绑、搬运。豆秆比黍米秸秆更加坚硬,收割时需要更大的力气,进展相对缓慢。杨熙的手臂因为昨日的过度劳累而微微颤抖,每一次挥动镰刀都伴随着肌肉的抗议。他不得不频繁地直起腰,短暂地活动一下,缓解那几乎要僵直的腰背。
杨大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半蹲的姿势让他的伤腿承受了更大的压力,脸色有些发白,汗水浸湿了鬓角,但他始终没有停下,只是偶尔用拳头捶打几下大腿,便继续埋头苦干。
杨丫似乎也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劳作,不再喊累,只是默默地跟着母亲,用她稚嫩的臂膀,尽力搬运着那些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豆捆。
当最后一株豆秆被割倒,捆扎完毕,时间已近黄昏。望着田埂旁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禾捆(黍米捆和豆捆),巨大的成就感冲刷着身体的疲惫。
然而,收割的结束仅仅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的脱粒和晾晒,同样是繁重且需要耐心的工序。
他们选择在新居前那片平整夯实的空地上进行脱粒。没有连枷,便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摔打。杨熙和杨大山各拿起一捆黍米,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打在铺在地上的、一张洗净的旧皮子上(后来改用平整的石板或硬木板)。金黄的黍米粒在剧烈的撞击下,纷纷从穗头上脱落,溅射开来,发出噼里啪啦的悦耳声响。
这同样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工作。摔打需要腰腹和手臂协同发力,反复数次后,便气喘吁吁。周氏和杨丫则拿着木叉,不断翻动摔打过的秸秆,确保颗粒尽数脱落,然后将脱完粒的秸秆收拢到一旁,晾晒后作为燃料或牲口垫料。
豆类的脱粒相对简单,只需用木棍敲打晾晒干的豆荚,豆粒便会自行蹦出,但也需要耐心和细致,确保没有遗漏。
脱粒后的粮食还不能立刻入库。黍米和豆粒中混杂着大量的碎叶、秕谷和尘土,需要进行扬场。杨熙等待有微风的天气,用木锨将混合着杂质的粮食铲起,迎风抛向空中。较轻的杂物被风吹走,饱满的颗粒则垂直落下,形成一道金色的瀑布。这个过程需要技巧,借助风力实现自然筛选。
经过反复的摔打、扬场,最终得到的,才是可以储存的、相对纯净的粮食。看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黍米堆和深褐色的豆堆,所有的辛苦仿佛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
杨熙仔细地估算着收成。这两亩生地,在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竟然产出了远超预期的粮食!黍米估计有近三石(约三百斤),豆子也有一石多(约一百斤)。虽然依旧不算富裕,但相比于去年几乎颗粒无收的绝境,这无疑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珍宝一般,用新编的藤筐和旧陶罐,将这些粮食搬运进那座新建的、干燥通风的粮仓。看着金黄的黍米和饱满的豆粒逐渐填满仓底,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安全感,在所有人心头缓缓升起。
颗粒归仓,是劳作周期的圆满终点。
艰苦,是脱粒扬场时无尽的重复与尘土扑面。
变好,则在那一堆堆纯净的粮食里,在那被渐渐填满的粮仓中,达到了一个物质层面的高潮。他们终于真正意义上,掌握了活下去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