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劳动力的增强,如同给幽谷这架精密的机器添加了新的齿轮,运转得愈发顺畅高效。杨大山接手了大部分的田间日常管理,他腿脚虽微瘸,但耐心十足,除草、松土、查看水情,做得一丝不苟,那片黍米和豆田在他的照料下,越发显得生机勃勃。杨老根则成了田边的“定盘星”,他的经验往往能提前发现一些杨熙和杨大山未曾留意的小问题,防患于未然。
这使得杨熙终于能够将大块的时间投入到更需要技术和体力的项目上。他首先盯上的是水源问题。日常饮用和洗涤尚可依赖溪流,但田地灌溉,尤其是未来可能扩大的种植面积,仅靠肩挑手提效率太低,且受制于距离。他观察着溪流与田地的地势落差,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开挖一条引水渠。
这并非易事。他需要精确计算坡度,确保水流能自然顺畅地流入田间,又不能流速过快导致冲刷土壤。他花费了整整两天时间,用一根长绳和水平木尺(用陶碗盛水自制)反复测量,最终选定了一条从上游一处水流较缓、河岸较低的地方起始,蜿蜒而下,直达田边的路线,全长约三十余丈。
“爹,我打算从那儿挖条水沟,把水引到田里。”杨熙将自己的规划指给杨大山看。
杨大山眯着眼看了看,点点头:“这法子好!省力!就是这土方量不小,你一个人……”
“慢慢来,一天挖一点。”杨熙语气坚定,“挖通了,往后浇水就省大事了,您和爷爷照看起来也方便。”
说干就干。杨熙扛着铁镐和木锨,开始了这项新的工程。挖掘水渠是比开荒更需要技巧的活计,渠底需平整且有微小坡度,渠壁要夯实以防坍塌。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一镐一镐地刨开泥土,一锨一锨地将土运到渠岸两侧。汗水顺着脊沟流淌,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光。
杨大山在忙完田里活计后,也会过来帮忙,用锄头帮着清理渠底的浮土和碎石。父子二人偶尔交谈几句,多是关于水渠走向或土质情况的讨论,平淡却透着默契。杨老根有时也会拄着棍子,慢悠悠地晃过来,站在渠岸上看一会儿,偶尔指点一句:“这儿拐弯的地方,渠壁得多拍打几下,不然水一冲容易垮。”
周氏和杨丫送水送饭时,看着那日渐延伸、轮廓初现的水渠,眼中都充满了期待。她们知道,这又是一项功在长远的建设。
引水之思,是生产力提升的关键一步。
艰苦,是烈日下重复的挖掘与搬运,是对工程技术的初步摸索。
变好,则在那一寸寸向前延伸的沟渠里,在未来灌溉省力的愿景中,在父子并肩劳作的画面上,缓缓流淌。
就在杨熙的水渠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王老栓再次于夜色中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和交易的物资。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憔悴,带来的东西种类寥寥,但数量上,尤其是布匹,却比预想的要多一些。
“好汉,”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这是上次说好的,板车换的七钱银子,加上那点山酢折价,一共就换了这些。”他递过来的,是一包约莫两斤的盐,几根铁针,一小捆麻线,以及一块折叠着的、颜色灰扑扑的粗布。那布虽然质地粗糙,但展开来看,面积却不小,足有七八尺长,三四尺宽,足够给周氏或者杨大山做一身完整的衣服,或者拆开给全家人都添补些衣物。
杨熙接过东西,掂量了一下盐的分量,又摸了摸那粗布的厚度,眉头并未完全舒展。盐比上次多了一点,布也超出了预期,但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布……似乎比预想的要多?”
王老栓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好汉明鉴。如今外面,盐铁这类官家严控、又是活命必需的东西,价格飞上天,还常常有价无市。反倒是布匹,虽说也涨了价,但那些溃兵、流寇抢掠,多是盯着粮食、金银和盐铁,布帛笨重,反而不那么紧俏。‘德昌号’库房里压了些陈年粗布,东家想着尽快回笼点本钱,加上小人再三说明您家境的艰难,这才多给了些。”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透露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听说有一股溃兵,约莫二三十人,流窜到了咱们县境,已经洗劫了两个偏僻的村子,官府现在都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这布,说不定就是从那被抢的货郎或者庄户人家流出来的……”
杨熙的心沉了下去。局势恶化之快,超乎想象。贸易线扭曲变形,物资流通变得诡异,而更直接、更暴力的威胁已然逼近。这块多出来的粗布,非但不能带来喜悦,反而像是一个不祥的注脚,印证着外界的混乱与苦难。
他沉默地将物资收起,没有再多问,只是道:“知道了,辛苦。下次若还能交易,优先换盐和铁料,别的……都不重要了。”
王老栓连连称是,不敢多留,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返回幽谷,杨熙将物资交给周氏。周氏看到那块不小的粗布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听完杨熙转述的外界消息后,那点惊喜迅速被忧虑取代。她默默地将盐倒入陶罐,将那块布仔细叠好收起来,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危机感促使杨熙加快了脚步。水渠工程被他提到了最高优先级,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挖掘,原本预计还需四五天的工作,在他拼命般的劳作下,硬是提前了两天完成。
当上游的溪水,顺着新开挖的、夯实平整的渠道,哗啦啦地流淌下来,欢快地涌入干渴的田地时,全家人都聚在田边观看。看着溪水漫过田垄,滋润着禾苗的根系,杨大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声说:“好,好!这下可省了大劲了!”
然而,杨熙的喜悦是短暂的。通水仪式结束后,他立刻开始了下一项工作——加强幽谷的隐蔽性和防御。他沿着山谷入口和几条可能潜入的路径,设置了更多、更隐蔽的预警机关。他用柔韧的藤条做成绊索,连接着悬挂在树枝上的、内部装有石子的空竹筒,一旦被触动,竹筒便会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一些视野开阔的制高点,他还用树枝和藤蔓搭建了极其隐蔽的观察点。
他没有告诉家人溃兵的具体消息,以免引起恐慌,但他要求家人,日后出入山谷要更加小心,尽量走固定路线,避开他设下机关的区域。那块换来的粗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提醒着他,安宁的日子可能随时会被打破。
外讯与内固,是危机下的本能反应。
艰苦,是获取生存物资愈发艰难且扭曲的现实,是精神上时刻警惕的压力。
变好,则在那条终于贯通、带来便利的水渠里,更在那悄然加强、防患于未然的预警体系中。这是一种被迫的成长,一种在风雨欲来时,将根基扎得更深的努力。而那块多出来的粗布,既是乱世的缩影,也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